“醒了?”米凯尔刚睁开眼,就听见了梅比乌斯的声音。
“这里……逐火一号啊……”
他有些迟钝地偏过头,只见梅比乌斯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叠报告,心不在焉地审阅着。
她不耐烦地翘起二郎腿,脚一甩,小巧的高跟鞋吊着后跟,一甩一甩,她似乎没穿袜子,以米凯尔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脚底肌肤的每一寸纹理。
“真臭……”
米凯尔的声音有些微弱。
“什么?”
梅比乌斯抬起头,蹙着眉望向他,米凯尔这才发现她换上了一副小巧的眼镜,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成熟了一些。
“我说……你实验室老是不开灯,这下近视了吧?”
“嘁!总比差点淹死在海里的人好!不对,你不是会游泳吗?”
“咳咳!”米凯尔恢复了点力气,手撑着身子坐起,尴尬地说道:“神州不是有句老话吗,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这件事说起来确实好笑,照理来说,米凯尔当时可以选择的逃脱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游两百米游上波纳佩岛/用理之律者的权能造一艘船/拟态空之律者的核心进行空间穿梭……
但水太凉,头皮痒甚(狗头保命),他几乎是落入海水中的第一时间腿就抽筋了,而后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也不知道呛了多少水。好在运气足够好,只花了十几分钟,就被洋流冲到了岛上。
“队长他们呢?”米凯尔看似随意地问道。
梅比乌斯嗤笑一声,“你是想问爱莉希雅吧?”
“没有,你不要多想。”
“嘁!放心,他们都全须全尾得回来了,没人受伤。那个女人早上还在门口堵了我好久,要进来见你呢。”
“哪个女人?”
梅比乌斯瞥了他一眼,懒得回应。
玩梗失败的米凯尔只能自顾自地下床,毫无顾忌地将身上的病号服重新换成战斗服。
“对了,你们昨晚弄出的动静,已经上新闻了。”
“唔,严重吗?”米凯尔昨晚隔着老远看见了那朵迷你蘑菇云,不得不承认,那一击的动静确实有些过大了,如果是普通的战车级崩坏兽,即使是体型超过二十米,无限接近上位崩坏兽的存在,挨了那一下估计不是重伤也是死。就连米凯尔自己都没有信心在那一击下做到毫发无伤。
“所以呢?”
“所以现在露露耶达贡区大概正在游行吧——抗议拆迁公司连续多日半夜拆迁,影响附近居民睡眠。”
米凯尔努力憋住笑。
“对了,那些塔楼的幸存者……”
“都处理好了,那个叫阿……阿尔什么?听说那个孩子你点名要了?”
“嗯,他崩坏能适应性不错……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嘁!”梅比乌斯不屑地摇了摇头,“我说米凯尔,你这几天是不是变得有点圣母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关心?”
米凯尔本要离开,闻言,脚步却顿住了。
两人离得很近,但以背想向,又像是隔了很远很远。日光灯的光线打在梅比乌斯脸上,却在她的身后投下一片阴影。
而这光线同样照亮了米凯尔的后背,却让他整个面目都隐没于黑暗之中。
“梅比乌斯……”
米凯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带上博士的尊称。
被喊中名字的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她眯起眼睛,瞳孔轻轻抖动。
“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人类是一个整体的概念,为了整体,牺牲某些各体是无所谓的,毕竟作为少数,总归要向大多数的利益看齐。”
“或许吧,可这有什么不对吗?”
两人不约而同的侧过脑袋,用余光对视。
“不,有一天,你会发现,在你的心里,总有某些‘个体’,他们的分量,他们的意义比全部更加重要。”
“哦?那我可真稀罕呢?你说的那个个体,会是谁呢?”
梅比乌斯毫不在乎地说道。
米凯尔转直了脑袋,方才那样的动作确实帅,但是脖子有些累。
“其实我只是随口提一嘴,梅比乌斯,看在我们多少有点情谊的分上,我可以【请】你不要把目标放在没什么过错的普通人身上吗?”
“哼……”梅比乌斯僵硬地转过脖子,哼出一个鼻音。
“我走了。”米凯尔单方面宣布,颇有一丝道已不同的意味。
“等等!”
“又怎么了?”米凯尔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你昨晚是不是又动用律者权能了?”
“不然呢?”米凯尔有些疑惑,问出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这不是梅比乌斯的风格。
难道是被逐火之蛾发现了?也不对,那自己就不应该好好呆在逐火一号上了。
“没什么,昨晚刚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身上的崩坏能反应有点高,还不是靠我给你忽悠过去的?”
“哦,谢了。”
米凯尔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被逐火之蛾抓住了证据,那就问题不大——嗯,虽然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但是问题不大!
外面的日头看起来像是过了中午,米凯尔先是去餐厅吃了顿饭,然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爱莉,反而在问过工作人员后找到了正在驾驶舱帮助记录飞行数据的卑弥呼。
卑弥呼似乎对米凯尔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她一边用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一边若无其事地关心道:“身体没事了吧?”
“没问题。
她点了点头,而后小声说道:“我让樱缠住爱莉了,你先离开逐火一号,在那门680mm轨道炮旁边等我,我十分钟后就来。”
米凯尔一愣,随即心中狂喜。
他们将要做什么?不过是问清一些“真相”,而后试图做出某种审判罢了。
一个小时后,夜幕即将再次降临露露耶。下班的时间到了,僚吏们三三两两跨出市政厅的大门,走在经由磨砂处理后显得既晶莹剔透,又不会太过平滑的街道上。
米凯尔和卑弥呼坐在市政厅对面的公园长椅上,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当然,说是公园,其实连棵小草都没有——露露耶岛上人类文明压倒了一切,是不存在自然景观的。
但……但不管怎么说,露露耶依然是宏伟的存在。
“怎么样,光凭人类的力量,也可以造出这般不可思议的景观呢。”卑弥呼半是自豪地说道。
米凯尔抬头望天,淡绿色的水晶高楼围成了一圈,只有在极为遥远的高度,才有一个芝麻大的亮点,让人很难不想起井底之蛙的譬喻。
“确实很不错。”米凯尔半是真心地夸赞道,可他心里默默想的却是:“……同样叫做露露耶,这里还真的很像距离地球300万光年的某个地方啊……”
而另一边的卑弥呼已经在说另一件事了:“我调查过了,阿尔弗雷德每天会比其他人晚半个小时下班,我们等其他人全部离开了再进去,完全来得及。”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正装的人迈着小碎步向他们跑来。
两人暗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一丝警惕。
那人很快来到他们面前:“卑弥呼队长,米凯尔分队长,我们市政官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快请吧。”
第二次见到阿尔弗雷德的时候,他正伏在桌案上,脸几乎要埋入纸面。他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内里穿着薄薄的白色衬衫,而他的皮肤一如既往地苍白,与那衬衫一般无二。
“稍等……咳咳,让我处理好这份文件。”
助手并未进入办公室,而是待米凯尔和卑弥呼进入后就带上了门。
房间内只剩下三人,米凯尔显然不愿意再多等,径直问道:“阿尔弗雷德,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对方书写的动作停在了一半。
“你们果然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可我做错了什么?别的不说,如果不是我的血清,卑弥呼队长,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他不动声色地否定道。
卑弥呼皱着眉,“你知道我们说的不是这件事——直说了吧,达贡区三个街区的崩坏,是不是你做的?”
“喂喂喂!话不能乱说,你们有什么证据吗?”
米凯尔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将自己先前发现的不合理之处一一列举,最后总结道:“我猜测,你大概是挪用了波纳佩岛的微型崩坏能反应炉,使得其中一个街区的崩坏能反应在瞬间达到极大值,然后又迅速关闭,挪走。这样一来,崩坏在最初爆发得很迅猛,迅速蔓延到三个街区,并且所有人都患上了崩坏病,但又巧妙地不会继续扩散。而那数以万计的患者,我想,现在已经变成了几十管血清了吧?”
阿尔弗雷德靠坐在椅子上,听完米凯尔的分析,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而后自顾自地鼓起掌来。
“完美!厉害!然后呢?作为对抗崩坏的战士,你们不会觉得,这几十管血清的价值会比几万个普通人低吧?”
米凯尔再也忍不住了,他揪住阿尔弗雷德的领子,将他轻松提了起来,一把摁在墙上。
阿尔弗雷德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他龇牙咧嘴,止不住咳嗽起来。
卑弥呼并未制止,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你……”米凯尔的声音突然戴上了一丝颤抖,卑弥呼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怎么了?”
“你自己来看吧。”米凯尔把阿尔弗雷德放下,后者的嘴角无时无刻不带着嘲讽的微笑。
他随手解开衬衫的领扣,遍布着紫色纹路的脖颈也随之暴露在二人面前。
“怎么会……之前在波纳佩岛的时候你还没有……”卑弥呼愈发地茫然了,她觉得这个结果比阿尔弗雷德嘴角的笑容更具有讽刺意味,她甚至觉得这根本就是对方用水彩笔涂上去的。
“确实是崩坏病。”米凯尔冷冷说道,颇有些盖棺定论的感觉。
想了想,他又补上两个字:“晚期。”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死寂,沉默到肃穆,好像这里不是市政官的办公室,而是坟场一般。
他真的那么做了吗?如果真的有几十管血清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治疗呢?他不给自己治疗究竟是因为没有做那样的事还是出于良心上的愧疚呢?
纷至沓来的疑问摧残着米凯尔和卑弥呼的大脑。
再联想到刚来露露耶的时候,对方那看似纨绔,实则刻意催促着他们解决问题的行为。
一时间,竟分不清面前的人是善是恶。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可以请你们离开吗?”
米凯尔阴沉着脸,转身就走。
在他们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阿尔弗雷德突然幽幽开口道:“对了,替我向波纳佩岛上的大家问好啊!”
米凯尔的脚步没有停留。
而在两人走后,阿尔弗雷德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深夜。
“嘀嘀嘀……”
他将手机摆在耳侧,任由其中传来他十分熟悉又十分厌恶的嘶哑声音:“烦人的蛾子走了?”
“走了,切,按照你这个老不死的要求,我先是背上了嫌疑,现在又通过刻意展示自己的崩坏病洗清了……不,没有洗清,只是他们现在还再迷茫,吃不准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已。”
“那就好。”电话另一头的人似乎并没有因为“老不死”这一称呼而愤怒,也有可能是早就习惯了,“蛾子终究是蛾子,他们只会追逐微弱的火点,尤其是,在那只带头的蛾子领错了路的情况下。”
阿尔弗雷德皱起了眉头,尽管十分熟悉,但是这种仿佛吞过滚烫的炭火的嗓音还是让他很不舒服,更何况,对方的语言多少刻薄了一点。
“那就这样吧,赶紧给自己来上一针,你是我最看好的生物学家,比梅比乌斯那个疯子好多了,我可不希望你出什么闪失……”
阿尔弗雷德挂断电话,“嗤!比梅比乌斯好多了……是在夸我能力出众,还是在夸我听话?”
他拉开抽屉,看着其中唯二的两个物件——一管血清与一张照片愣神。
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他拿起血清,打开针头上的套筒,将针头对准了静脉……
可当他的眼睛撇过那模糊不清的照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或许吧……可我再也不想解这道电车难题了……拯救一些人,就意味着杀死其它一些人,无论怎么选择都没有对错……只是,做出选择的人,执行选择的人,在那一刻已然背负上无可饶恕的罪孽,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