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不对,樱!”
当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时,芽衣当即在一片黑暗中精准握住了手边的长刀,而后一跃而起。
可惜,她身边的一切都改变了。
没有米凯尔,没有樱,更没有如血的黄昏与飘动的云彩。
思路有些混乱,但转眼又被理清。
在离开乐土的枢纽室后,樱以最简单的言辞告诉了芽衣所谓【真相】,但也不过是关于【眼前的米凯尔就是真正的米凯尔】、【大家打算让另一个米凯尔成为侵蚀之律者在乐土与他抗衡】之类。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的最后,是身后传来的破空声。是樱向自己挥刀了,芽衣无比确定这一点,但她也同样确定,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保护。
樱是用斩开空间的一刀将她送入了另一片空间,一片大概不会被战斗所波及到的空间,那这里是……哪儿呢?
眼前是一眼看上去就知晓是虚假的璀璨星河。
宇宙中并没有常识里那样五彩斑斓的星云,准确来说,那是一片真正意义上只有黑与白的世界,除了纯黑的背景板以及好像撒在上面的盐粒一样的星星,其余的一切不过是人类用特殊手法捕捉后再为其在照片上染上的颜色。
曾经有人这么告诉芽衣。
而眼前的星空,竟然比芽衣见过的那些染色后的照片更加绚烂。
在宇宙中,恒星的数目数不胜数,但每一个之间,又隔着太过遥远的距离,哪怕是在无数光年外的地球眺望,大部分时间也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星星。可头顶的星空间,星星的数量未免太密集了一点,就好像是……曾经家里吊灯上挂着的一个个小灯泡。
而那到处都是的星云,或紫色,或粉红色,将整个黑暗的宇宙都铺满了,于是整片星空中居然找不到一片纯粹的墨色,只有五彩斑斓的黑。
朦朦胧胧中,直到醒过来的第五秒,芽衣才又发现,自己脚踩的并非地面,而是荡漾着涟漪的水面。水面忠实反射着天空的倒影,一时间,好像无论上下左右前后,都变成了穷极一生也无法触摸到尽头的宇宙。
芽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若有所觉地回头,只见身后的水平面上跃起一只粉白色的鳐鱼,转瞬即逝,但以此为开端,半边天空中的星辰像是顺应着某双手的意志,开始环绕着水平面上的某一个焦点快速旋转,直到一眼望去,天空已被无数重叠的同心圆所占满。
而在那无数的同心圆下,芽衣看到了一抹粉色。
“爱莉希雅……”
芽衣的嘴唇张了张,却又并不感觉到意外。
当爱莉希雅消失的时候,她就怎么也无法相信她真的会迎来死亡。
虽然之后英桀们也开始一个接一个消失,但好在来到这里之前,樱已经用尽可能简短的言语向她说明了情况。
再说,这片空间中展示的一切,这种与现实主义截然相反的浪漫,很明显是爱莉希雅的手笔呢。
“爱莉希雅……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是爱莉希雅打招呼时最常用的话语,芽衣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
鳐鱼又从水中浮出,托举着少女的身体,让她缓缓飘起,长长的裙摆漂浮在她脚下,巨大的权杖横在她身前。
她似乎听见了芽衣的喃喃自语,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又清了清嗓子,故作优雅淡然地说道:
“没想到,居然会有后继者来到这里呢。那么,我是不是也该好好打个招呼——嗨,感觉如何?”
“感觉……”
才刚张口,芽衣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双目睁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爱莉希雅。
“怎么了?这位美丽的小姐?”
“……!”
芽衣的牙齿因为战栗不断碰撞着,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解,她带着失望的神情向后退了一步。
“嗯?不是你在呼唤我吗?新世代的律者——雷电芽衣?命运将你我联结,直抵这尽头之地。”
她眉眼舒缓,神情恬淡而安静,看上去就像遗世独立的女神,而非总是吵吵闹闹喜欢捉弄人的粉色妖精小姐。
为什么会这样……芽衣的唇颤抖着。
“爱莉希雅……”
“怎么了?新世代的律者。”
她的声音舒缓又温和,明明是一样的声线,却没有了熟悉的俏皮与活力。
“是……这样吗……我……”
芽衣咬着嘴唇,每当她想要开口,总是说不出两三个字便哽咽,最后只能捂住了自己的嘴。
“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像很悲伤。”
眼前的【爱莉希雅】双手持平着长长的权杖,话语也像那权杖一样四平八稳,有种神明一般的稳重感,但显然不再亲近了。
“……不,我没事,我……我只是……”
芽衣用力将双眼眯起,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泪水,但就在那咸涩的液体模糊视线前的一刹,她似乎看到爱莉希雅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
“!?”
恶作剧得逞的放肆笑容将芽衣的泪水一扫而空,当她恼怒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顾盼神飞的熟悉双目。
爱莉希雅的脸颊也带上了些许微红,她用手指轻掩着嘴唇,笑声过后,语调重新变回了曾经那调皮的模样。
“哎呀哎呀,我一直都想这么试试看呢!怎么样,芽衣?是不是吓了一跳呀!”
“呃……”
失而复得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
芽衣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真正的爱莉希雅。或许她应该高兴才是,但因为那不是她所熟悉的爱莉希雅,所以,她一时间又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
好在这一切不过是爱莉希雅的恶作剧。
真过分的恶作剧啊……如果是在不久之前,自己一定会为此生气的吧。
然而此时此刻,她嘴角反倒噙着释然的微笑:
“……哈哈,这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爱莉希雅】呢。”
如果是爱莉希雅的话,她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恶作剧的机会。相比起她忽然变成另一个自己陌生的存在,这种恶作剧带给心脏和血压的负担反倒微不足道了。
可爱莉希雅的下一句话,却确确实实让芽衣刚降下来的血压再次飙升了——
“虽然我很想这么承认,但是……不是哦芽衣,我并不能算是你熟悉的那个爱莉希雅呢。”
“!?这是……什么意思?不……不可能,如果你不是我所认识的爱莉希雅,你又为什么会对我、对她都如此熟悉?”
爱莉希雅的眼帘低垂,却没有直接回答芽衣的问题。
“这种事说起来未免要浪费太多的口舌了,芽衣,要不我们还是先来讲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芽衣一愣,随即缓缓点头。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她当然希望能将所有的问题都一步一步得到解答,可英桀们还在乐土中和米凯尔战斗,不知何时或许也会波及到这里,所以果然还是得分清主次,做出取舍啊……
在她忍不住感慨的同时,爱莉希雅的脑袋低垂了下去,很快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最后的结局啊……还真是令人怀念。芽衣,你其实也通过乐土中留存的记忆看到了吧。到最后的最后,我和米凯尔可都有自己的计划瞒着对方,并且也彼此心知肚明。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啊……我们两个当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知道对方心里也有着自己的计划,却从未想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欸……”
“你们两个的计划……那分别是什么?”
“很简单哦芽衣。你还记得吧,我是个律者,一个没有任何权能,甚至连律者核心都不具备的律者。”
爱莉希雅微笑着竖起了一根手指。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这是怎么回事?十三个律者的排序里并没有你,我们这个时代似乎也没有能和你对应的律者……”
“第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啦,因为我的排序是【0】,自然不在第一到第十三之间,至于你说的这个时代对应的【我】,其实有哦,不过嘛,先不告诉你。”
芽衣默默捂住了额头。
为什么让爱莉希雅这么一说,疑点反而越来越多了呢?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再卖关子,而是一手抚胸,大大方方地说道:
“来吧,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最初的律者爱莉希雅,于此回应现世代的第三律者,雷电芽衣的邀请。”
“最初的律者……”
“嗯哼!我成为律者的时间,可是比米凯尔还早呢。因为爱莉希雅……从诞生开始,就是一个律者啊。”
“啊——”
“很吃惊吗?我还以为你会从大家记忆里米凯尔的只言片语中猜出这个答案呢。”
“是……是有过这种猜测,但是……但是我也见过直接诞生的律者,它们都对人类有着极为明显的恶意,可你……而且,难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这具身体原本的意识也……”
“不是这样的哦,芽衣。”
爱莉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我可能和你接触过的所有律者都不一样。我自诞生开始,就是完整的个体,不需要借助他人的躯壳,而是从一开始就拥有自己的身体。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就好像真的是一个人类,从来没有要破坏文明的冲动,而是如同所有的人类幼崽那样,以一张【白纸】的状态降生于世。”
“这……居然会有这种事?”
爱莉轻快地眨了眨眼,似乎芽衣的惊讶也能让她感到满足。
但芽衣很聪明,脑子转的也很快,她不由自主地将爱莉与第三律者、与第二律者以及识之律者进行对比,但又很快想到了什么:
“等等爱莉希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文明的律者,除了米凯尔之外,似乎本质上都不存在哲学意义上的意识,只是崩坏的傀儡。而且根据现在逆熵的解析,前后两个纪元的律者核心在构造上就有本质的不同,那你……”
“所以才奇怪啊。所以……这才算得上一个奇迹吧——假如我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权能的话,我想……我拥有那个时代其余律者都不曾拥有的人性,这就是我的权能。”
毕竟,就连米凯尔,他能保持那样的状态,也是因为杀死了律者人格。
而且……
“而且,人之律者,听上去也很不错,一听就很厉害,不是么?”
芽衣在聆听时自动过滤了话语中自恋的成分,余下的,却是满满的悲伤。
“但是……这么特殊,也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吧?”
“是啊。”
爱莉希雅的笑容依然温柔,仿佛没有注意到芽衣的悲伤。
“其实,每战胜一个律者,我冥冥之中便会感觉到什么。最初时还不明显,还可当作是一场噩梦,但到了最后几个律者的时候,我已经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呼唤声了……也是从那时我才确信,我真的是一个律者,但是……不仅仅是人之律者这么简单。”
“……”
“考考你哦芽衣——第十三律者叫什么来着?”
“终焉之律者啊。”
“答对咯,那与终焉相对的,又是什么呢?”
“起始?始源?难道……”
“嗯嗯,果然还是始源更好听一点,那么再再重新介绍一次——最初的律者爱莉希雅,既是始源之律者,又是人之律者。”
若是早几天,芽衣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吐槽爱莉希雅多此一举的行为。可现在已经不是几天前了。
“所以,始源又意味着……什么?”
爱莉笑着转头看向天空,好像接下来的话必须背对着芽衣才能说出:
“唉,总是遮遮掩掩的,说的自己也不痛快。果然有些时候还是坦率一些好啊……可惜……始源、与终焉相对,两者合二为一,便是真正的崩坏。所以,假如没有那场婚礼,在第十二律者被战胜之后,或许作为始源的我就会被崩坏所回收,以催生真正的终焉的降临。但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不论如何,这就意味着有一件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开辟出通向所谓【崩坏】本体的道路。而米凯尔对于这一点也心知肚明,我们各自的计划,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对于我而言,我想要去搏一搏一种可能——既然始源和终焉本就是一体,那么拥有人性的始源回归,是否能够为终焉带来改变呢?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有很多的不甘心呢……我不甘心我们整个时代,不甘心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早在一开始便被纺织,我希望至少大家最终的结局能够完全出自自我意愿。我也希望以后的人们可以不用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痛苦抉择,我不甘心成为律者就是最后的结局,我希望哪怕一个人成为了律者,它也依旧有机会重新选择自己是否要为人类而战……
“但我其实并没有信心。无论是斩断命运的丝线,还是让律者拥有人性成为可能,除了冥冥之中的感觉,我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能做到这些。可是……人类不正是抱着在别的动物眼中不可思议的幻想,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
“想要掌控火焰、想要老虎一样的利爪作为武器、想要犀牛一样的皮肤作为防御、想要别人能听懂自己的语言、想要以某种记号记录下发生过的一切、想要找到星辰运转的规律、想要掌握季节变化的时律、想要造出空中花园、想要像鸟儿一样飞翔、想要进入广袤的宇宙……只要能想象到的,人类总有一天能做到。所以,我愿意相信自己的想象,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我一定能做到……”
“米凯尔……这些他全部都知道吗?”
“对哦,他全部都知道。所以,他的不甘心,应该会比我多上一点点吧?”
爱莉希雅回眸一笑,还夸张地吐了吐舌头。
但芽衣明白,她的内心并不快乐,或许只是借此掩饰悲伤罢了。
“我若是离开,或许就回不来了。但我如果不那样做,那世界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可对于米凯尔那个贪心的家伙来说,没有我的世界,和只有我的世界,都不是他想要的吧。真可恶呢,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所以他的计划就更简单了——
“他想要借由我打开通往崩坏的道路,代替我做我想做的事。”
“可是,最后的结局是……”
芽衣说到一半,忽然又想起了【不要向任何英桀透露他的结局】的潜规则,无奈地闭上了嘴。
但爱莉希雅却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最后的结局是,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事,而米凯尔成为了终焉之律者,为什么?芽衣,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呃……嗯。”
芽衣点了点头,顺带压下心中突然升起的违和感。
“这种事嘛……唉,讲起来真累,这样……直接让芽衣你看看当时发生的一切吧!”
在爱莉的轻笑声中,无数的画面涌进芽衣的脑海,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好像在乐土时的探索一样。
她看到了车站的那场道别。
看到了两个人争先恐后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对方,看到了米凯尔微笑着远去,又看到了爱莉希雅追了上去。
再之后,便是残酷的真相。
那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悲的多。
以及……最后的告别,与【终将重逢】的约定。
至此,这个故事的结局终于得到了补完。
但芽衣并不高兴。
悲剧……果然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东西。
哪怕最后能给予人力量,但也必须先承受痛苦。
但心中的不高兴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芽衣面色复杂地抬起头,盯着爱莉希雅粉色的眸子。
“为什么,这并非记忆体能知晓的东西。爱莉希雅,你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