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想也没有继续解释的必要了。毕竟以当时现场的情况来看,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不是么?”
米凯尔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角,在他的身前有两个人保持着类似的姿势,分别是凯文和苏。
苏似乎不打算说什么,只是机械式地执行着【看守米凯尔】的命令,而凯文在稍稍犹豫后,明明不应该多说什么来着,却仍旧忍不住开口道:
“以普遍理性而论,现在的情况……以及能搜集到的证据确实对你很不利。”
“……”
“你说,爆炸声和火光是遇到了白天见到的那些怪物,又说华和菲丽丝是当着你的面突然消失的……但这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辞,而且也太过于……离奇。但最重要的还是,打字机给出的答案——华和菲丽丝死了,凶手是米凯尔。”
“打字机给出的答案不可能有错误,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会不会是另一个我呢?”
“会。”
凯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依旧愿意相信你。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在获得能够证明你无辜的证据之前,你不能有任何行动,全程必须由我和苏监管着。无论凶手是另一个米凯尔还是第十二律者,倘若他们的目的是嫁祸于你,那眼下的这种处理方式同样也可以算作一种诱敌。”
米凯尔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并无意见,但他又很快挤出一丝无比勉强的笑容——
“说真的凯文……你似乎比我印象中……成熟了太多太多了。”
“那……那毕竟是因为你我之间相差了五万年的时间。米凯尔,如果要说变化的话……你大概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里变化最大的,同时也是唯一没有变的人吧……”
“这我倒是没有发言权,只是凯文……以前的你可说不出这么拗口的话。”
“拗口吗?”
凯文甩了甩头,而后也学着苏的模样缄口不言了。
没有抗议,没有不满,米凯尔就静静地坐着。
好吧,他确实撒了谎,在华和帕朵消失前的那一刻,他与华之间确实发生了短暂的交手。
可接下来他所说的都并非虚假。
不论是【没有】还是【没来得及】,华和帕朵确实不是他杀的。
而是当着他的面,忽然便化作了一地的【0】与【1】。
组成她们的数据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抢在真正的战斗开始之前,但是……动手的人并非米凯尔。
到底会是谁呢?
当着自己的面杀死华和帕朵的意义又何在?
事实上,这种【杀死】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组成记忆体的数据被清除了,但眼下的往世乐土与它本应该存在的模样并不完全一致,比如肉体与记忆体处于叠加态的帕朵,记忆体的消亡并不会影响到肉体本身的存在,或许处于休眠舱的身体会出现一系列激素紊乱,最终做了个噩梦或者头痛欲裂,但也仅止于此了。
杀死记忆体这种事,唯一称得上有用的,或许便是针对于肉体早已死亡的爱莉希雅。既然如此,罪魁祸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米凯尔想不明白。
实话实说地来讲,自从进入乐土以来,他都表现得太过被动了。
虽然确实凭借对过去自己的了解和高超的演技潜伏了下来,但这样的做法就和华与帕朵的记忆体被清除这件事一样毫无意义——假如另一个米凯尔没有失控,那英桀们应当清楚他究竟是哪一个米凯尔,假若不是,那这样的伪装也带不来任何效果。
或许也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有了一种迫不及待,好像非得立马就这么做的冲动。
最后了,这已经是最后了。
为什么还要还要小心翼翼的。
实话实说的话,他恨不得赶紧结束在乐土的故事,只要这一步走完,离终点线也就只有最后一步了。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拖沓呢?
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的终末将近了,所以恐惧——这怎么可能呢?
对于米凯尔而言,死亡早已不再是值得恐惧的东西了。可若说是解脱,倒也未必——因为解脱是超脱又淡然的,单单是这两个字,根本无法形容他想起死亡时心中所涌出的兴奋与激动。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还在磨磨蹭蹭的,终究还是因为,想要看看英桀们的努力吧。
想要看看他们在这种极端劣势,几乎明牌的情况下布下的陷阱到底能将自己逼到何种境地,也想要看看,在那命运的丝线明明已经被斩断,而整个世界线也被他搅得乱七八糟的情况下,这群辉煌的人们在最后又将做出到底是似曾相识还是截然不同的努力。
既然如此……
那还是继续等待吧。
但不用感到急躁,因为五万年的时间太久太久,久到即使再多等两三天,也不过增加了千万分之一的里程。
所以,就来做一些无谓的思考吧——
作为终焉之茧【本身】,他能够清楚感觉到侵蚀的权能已经被颁下。
时间便是他进入往世乐土的几个小时之后,在那之后又过了没多久,他便在黄金庭院的大厅中遇到了雷电芽衣。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灵机一动,玩起了自我扮演的把戏。
普罗米修斯十七号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但这并不能说明她已经重新被梅所控制。虽然米凯尔延缓了她启动的时间,但她也终究还是会陷入虚数重整化。
但是,假如十七号的失联确实和梅有关呢?
有没有可能,第十二律者其实并没有诞生,只是梅串联了普罗米修斯,通过修改了终焉之茧内部的数据,让他误以为权能已经颁下了?
可实际上,米凯尔来的足够及时,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计划,都还未来得及实施?
所以,他们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米凯尔,只不过……配合着演戏罢了?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至于证明……
米凯尔第一时间看向了凯文,但又很快摇了摇头。
这个男人早已褪去了一切的稚嫩与天真,不再是以前那个好套话的凯文了,他方才那一番作态像极了真情流露,让人看不出一点痕迹,可真要是如米凯尔所猜测的那样……只能说凯文也……确实成熟了太多太多。
至于苏,还是算了吧。
有些头疼……
米凯尔轻轻拍了拍脑袋,这动作很快引起了凯文的注意,他抬头扫了一眼,明显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很快闭上了嘴。
米凯尔的眉头皱了一下,也默契地没有去问他想要说什么。
当对方下定决心把嘴抿紧的时候,咄咄逼人的询问既没有必要,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这可是不久前他自己才和芽衣说的。
不过,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三个男人挤在如此狭小又阴暗的角落里,这未免有些奇怪。
尤其是他自己,像是被凯文和苏硬生生逼到墙角去的似的。
好在一旁没有别人看着。
于是时间继续流动起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时不时不明所以的眼神交流。
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时间流动的东西,但作为终焉之茧本身,米凯尔的身体本能地记录着流动的时间。
一个夜晚过去了。
【再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还好有所准备。】
米凯尔正这么想着,房门突然被敲响,而后梅没有得到回应便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突然漏进来的夕晖太过于耀眼,即使是米凯尔和凯文也不自觉地将眼睛眯起,只有苏不为所动,因为他根本没有睁眼。
视觉很快恢复了正常,然后迎上的却又是梅难掩阴沉的脸庞。
“发生什么事了?”
凯文出声问道,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米凯尔。
“情况有变。”
梅话说了一半,猛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第四个受害者出现了——维尔薇死了。”
“哈?”
米凯尔和凯文同时发出了疑惑的喊声,然后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盯住了对方的眼睛,却都看不出对方的神情有何破绽。
苏倒是没有出声,像是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似的。但轻轻颤动的眼皮和睫毛上些许泪花却暴露了一切——
倒不是因为伤心而哭,大概是惊诧之下猛地睁开眼,然后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双目。
“出来吧。”
梅颇有些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
“现在,暂时可以摆脱米凯尔的嫌疑了。都跟我去现场。”
“现场?”
米凯尔的拳头握紧了一些,又快速松开。
四个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迈出了脚步,很快便到达了永世乐土中的那个巨大游乐场。
米凯尔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个夏娃和爱莉曾经玩过的旋转木马,最后停留在了旋转木马前的尸体上。
余下的大部分英桀,除去大概是因为前天晚上又痛失爱门所以情绪无法稳定下来的千劫,以及大概在看管他的阿波尼亚,其余人包括芽衣也都在场,他们自觉围成了一个圈,像是在防止有人破坏现场,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种事几乎不可能。
梅俯下身确认了一番,很快重新站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还是第一次在现场发现尸体。”
这话像是有下半句似的,但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
梅开口的目的,像是仅仅是为了陈述这么一个无聊的事实罢了。
于是,在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动作的情况下,他忽然向前两步,站到了梅身边,也就是最靠近尸体的位置。
即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数道有力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从后劲到脊背很快温热了起来,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毕竟曾经的他,便是在这些目光的鼓励和信任下战斗的。
“我可以看看么?”
米凯尔对着梅摊了摊手。
梅没有再开口,只是缓缓点头。
米凯尔单膝跪地,伸手在维尔薇衣服上翻了两下,看上去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检查,少顷,又重新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点评道:
“全身没有伤口,像是直接陷入脑死亡。如果这里不是往世乐土,最大的嫌疑人应该是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吧。不过,在这个数据世界里,掌握了侵蚀权能的人毫无疑问有着更大的嫌疑。”
梅又无声地点了点头,像是机械式的附和。
“看来,侵蚀之律者或许真的诞生了。”
看着梅一本正经的样子,米凯尔无声地冷笑了两下,但心很快又向着名为不安定的渊薮坠落。
死去的并非是维尔薇,而是【极恶】的维尔薇。
这具身体是他亲手构造的,在当初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早已留下记号。
那真正的维尔薇去了哪里?
难道是因为真正的维尔薇记忆体也消散了,极恶人格无法单独存在?不,不可能,极恶的维尔薇并不只是记忆体的人格,也是维尔薇本体的人格,本体还活着,她也不会死去。
所以……她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当然,他不在意极恶维尔薇的死活。
之所以解放出这个人格,只是考虑到在扮演过去的自己时,一旦露馅,还可以通过直接终止这具身体的机能,再用支配权能构造分身劫走维尔薇,营造出不在场证明摆脱嫌疑。
可他还不至于这么心急,本来是想等今晚再动手,没想到极恶维尔薇已经被杀死了。
理论上来说,他所需要的效果也达到了,但这种事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击杀极恶维尔薇之人到底是抱着怎样的目的?
不……不能这么说,毕竟混到现在,他连敌人究竟是谁都没搞清楚。
若是凭空诞生的侵蚀之律者,那或许只是顺应恶意顺手为之。但如果成为侵蚀之律者的人是另一个自己……不,也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呢?
恍惚间,距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已经过去了五万年,但米凯尔却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年的露露耶。
空有强大的力量,但却难以用出来,以至于被耍的团团转。
但这种感觉并不让人讨厌,反倒是那颗因为过于强大的力量而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转动的脑子终于甩掉了表层的锈迹,疯狂运转了起来。
不,不对!
进入乐土第四天的清晨,米凯尔终于想到了一个一直以来被他所忽视的问题。
毫无疑问,另一个他是承受侵蚀之力的最佳人选。
可并非唯一人选。
有成为律者资质的人,在往世乐土之中,至少还有两个。
“保险起见,我要去确认铃的情况。”
虽然明知眼下的一切都可能是这个女人亲手导演,但既然对方没有撕破脸皮,米凯尔也继续装模作样地请示。
请示,也是试探。
但梅却极其大方地摆了摆手——
“我明白了,你且去吧。”
“等一等!”
樱攥着手里的长刀,忽然站到了米凯尔身边。
“既然是去看铃,那作为姐姐,就让我也跟着一道去吧。”
“好。”
梅点了点头后,便蹲下身继续查看维尔薇的尸体了。
米凯尔看了看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机械式地迈步。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紧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走过的脚印上。
没有人挽留他们,但走着走着,米凯尔和樱同步回头,看到了悄无声息地跟上来的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