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大人,这是今日份要处理的文件,请您过目。”
“欸——”
在疲惫的叹息声中,芽衣眼睁睁看着胡狼将半米高的纸质文件放在了她右手边的桌子上,与此同时,她面前的立体屏幕上也快速闪动着光芒,无数的文件被传输到了终端上——无论是用笔处理,还是用电子设备处理,随她选择。
但很显然,芽衣没有这个闲工夫。
米凯尔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吗?她问过胡狼和灰蛇,得到的答案是,无论是梅比乌斯还是米凯尔,都是让他们整理出重要的事项,其余则在递交上来的时候就附上处理方式即可。
她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或许是世界蛇的人见她这个新尊主好欺负,想要就此掌握更多的权利……但那也无所谓,她不在乎这个。于是,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敲定下来了。
“其余的我们几个都已经按照老规矩附上建议方案了,不过有两份事关重大,需要尊主您亲自处理。”
胡狼走到芽衣办公桌的正对面,从后方操控着点开了立体屏幕上的第一份内容。
“第一……这个说实话并不难处理,只是涉及到那位天命主教,必须要尊主您亲自回复而已。”
胡狼耸了耸肩,而当芽衣点开附录里的链接,看到署名为【奥托·阿波卡利斯】的邮件时,嘴角也不免抽搐起来。
她不禁身体向后一倒,既无奈又无语地瘫在了椅背上。
“这都第几次了?已经快过去半年时间了,每个月都要来询问一次,这真是……”
面对芽衣的质问,胡狼只是继续耸肩——反正尊主的不满也是冲着奥托去的,以她的性子反倒更希望两人面对面干一架也说不定,虽然她觉得这种事完全不可能,因为奥托只是一个【只会躲在女武神背后的废物】。
邮件的内容并不复杂,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奥托·阿波卡利斯之心,路人皆知——只不过是【恳求】她这位能够出入往世乐土的世界蛇尊主将那位如今沉睡于乐土中的曾经天命最强的女武神卡莲·卡斯兰娜唤醒并带回天命。
“这对于那位天命大主教而言就是无本生意而已。他只需要写一封邮件,甚至完全有可能是那位琥珀代笔。他也当然知道我们不可能同意,但这对他没有任何损失。他不一直就是这么个恶心又不要脸的男人吗?”
芽衣没有理会胡狼的锐评,而是直接在邮件内回复了一个词——【想得美】。
卡莲自然是回到现实,回到天命的,但这个时间不能是现在。
至少,无论是奥托的表妹埃莉诺,还是梅博士,还是德丽莎,甚至是在乐土中听闻他事迹的卡莲·卡斯兰娜本人都不认为应该这么做。
说到底,对于这位活了五百年且劣迹斑斑的主教大人,即使他张开怀抱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已经改邪归正,要加入拯救世界的行列,但大家仍旧对他缺乏最基本的信任,所以卡莲便在无形中成为了一个【人质】。
这么说自然不准确,因为卡莲本人自愿如此,用她的话来说:
“罪人总是要背负枷锁才能获得新生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他,所以……就让我在一切结束前成为束缚着他的枷锁吧。”
“下一份呢?”
芽衣在回复完之后便赶忙叉掉了奥托的邮件,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爆炸。
“下一个……那确实是个需要重视的问题。”
芽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虽然胡狼依旧带着那个面具,但她的语气确实变得严肃了起来,这在芽衣的印象中还是相当罕见的。毕竟眼前的这个女人,即使芽衣一直以来都觉得她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可她却也和奥托似的,无论何时都喜欢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
能让她在叙述时用上严肃口吻的,必然是相当棘手的事情。
芽衣点开了排名第二的文件,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浏览了一番,在目光扫完最后一个字后,又反过来重新阅读了一遍。
然后,她的脸色便毫不意外地黑了下来。
“信仰崩坏神的群众?将圣痕视为神宠幸的象征,将圣痕持有者视为灵魂高洁的圣子、圣女?还有教义里的这一句——【当末世的洪水再次降临,唯有灵魂高洁之人,才能进入梦中的方舟,进而求得永恒】……怎么这么抽象?”
“你想到了什么?”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人的风格吧?”
“哈,没错,我们也是这么觉得的。除了前尊主大人之外,也就只有奥托那个家伙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编这么一堆东西出来。”
胡狼摊了摊手,芽衣则是一副老人地铁手机的表情。
两人皆沉默了半响,而后胡狼继续介绍情况:
“我们不过是碰巧端掉了对方一个分据点而已,我自作主张向天命、逆熵和神州那边询问了一下,这段时间不只是我们,他们那里也都碰巧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也就是说,这个教派——准确来说是邪教。应该是一个全球性的组织。目前总计被端掉了五个据点,被捕的信徒超过七十人,其中圣痕的持有者有十三人。之所以比例如此高,是因为这些圣痕持有者在据点被发现的时候无一例外都选择留下来断后,给其他教徒撤退争取时间……啧,还真觉得自己是圣子、圣女了。但也说明了,这种教义对于圣痕持有者的吸引力极高。”
“最早的一次接触是什么时候?”
芽衣低头边转笔边问道。
“17天前。但是我觉得探究这些没有什么意思——当你在家里看见一只蟑螂的时候,那往往意味着你的家里已经有一窝了。很显然,一个全球性的教派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发展,据点的构建与维护也需要大量的资金和人手,这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事。那些真正的教徒面对审讯倒也足够硬气,我们几乎没得到什么有效的情报,不过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教派的发展应该相当迅速——被抓进来的人里,哪怕是【圣子圣女】们,大部分都是接触这个教派没多久,显然他们正处于野蛮扩张的阶段。”
“野蛮扩张……在这个时候……”
“那些新的教徒,主要都是这半年的时间内入教的。”
见芽衣沉思起来,胡狼在一旁给出了小提示。
而芽衣也不负众望,很快明白了她的潜台词——“你是说……”
“没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巴别塔】事件中失去了亲人,或者曾经以【亲历者】的身份经历过那次事件——这当然也是废话,以巴别塔的高度和那地动山摇的震撼感,整个旧大陆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自称亲历者。”
“不是……他们疯了吗?虽然出于不打击民心士气的考量,天命、逆熵、神州还有我们在宣传的时候隐瞒了巴别塔事件的部分真相,但也不过是将原本由第十律者引发的灾难归到了第十一律者头上,他们……他们明明应该很清楚,崩坏才是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才对……”
“你说的对,但人类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暴力带来伤害,进而带来恐惧和排斥,但假如这种恐惧到达了极致,那排斥便有可能转而变成同伴。更何况,这个教派的教义也给了这些人一条出路不是么?只要灵魂高洁,成为圣痕持有者,就可以在崩坏的神罚降下前进入【梦中的方舟】,从而获得永恒。听上去多美好,而绝大部分人其实并不清楚,圣痕作为一项基因工程,百分之九十九的圣痕持有者是从出生便携带着圣痕的。”
芽衣将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握拳抵住了嘴唇,就这么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轻喊道:
“不对!”
“什么?”
“他们的教义的核心并非崩坏,而是圣痕。”
“哦,这个说法倒也没错,不过那又如何呢?”
“讲真的……胡狼你不觉得,他们所说的那些东西……很……很可疑吗?”
“哼哼。”
胡狼轻笑了两声,仿佛芽衣此刻才发觉这件事使她有些得意。但芽衣并不在意这些,而是继续脸色凝重地说道:
“圣痕……圣痕……该不会那段话是在用抽象的方式描述圣痕计划吧?”
芽衣猛地抬起头,眯起眼盯住了胡狼。
“嗯哼?这么看我做什么?”
“这个计划本来不应该是世界蛇负责实施的前文明遗留的四个计划之一么?而且我记得,这个计划主要由梅比乌斯负责,而你就是她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寻找的助手。”
“所以你觉得我理应知道些什么?”
胡狼摆了摆手道:
“骚瑞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梅比乌斯博士的工作风格你应该也了解,她就是那种紧要的部分全部亲历亲为,然后将一堆繁琐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干不完的杂事交给助手的类型,我最开始的时候还忙里抽空向她提交过两份圣痕计划的改版计划书,结果她看都没看,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于圣痕计划最后将要以怎样的形式被执行,她和前任尊主大人就已经有了腹稿了吧。而如今的情况,前任尊主大人,又或者我应该称呼其为【终焉之律者】的存在,已经决定抛开世界蛇,独自一人去执行这个计划了吧。”
“那个家伙……明明口口声声说这个世界没有意义,说这个世界应该被毁掉,结果绕了半天居然也是要执行圣痕计划吗?”
芽衣的目光有些复杂,她当然明白圣痕计划意味着什么,即使那个计划……无论表现形式如何更改,都改变不了极为残酷的本质,但说到底,即使是最差的计划,也是在拯救世界的计划中最差的计划。
但胡狼很快便泼了盆冷水:
“别那么乐观,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前任尊主大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能琢磨得透。或许是他太过于复杂了,也或许是他太过于简单了,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总是能做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行为,这一点,恐怕就连混蛋奥托都得甘拜下风。毕竟那个家伙的所作所为,只需要往最没有下限、最恶心的方向去推测就可以了。”
芽衣抿了抿嘴,没有理会胡狼发癫一样的话。
放在最开始,她肯定会忍不住回一句“你到底是有多讨厌奥托”,但这种话听得多了之后也就习惯了。甚至胡狼每说一段话,最后如果不乳一句奥托,她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总而言之,如果想知道这些人口中的教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得当面问梅比乌斯了,对吧?”
“那是自然的,不过……也就只有你会在谈到面对梅比乌斯博士的时候还这么淡然了吧?”
芽衣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了些许,但又很快压平,好似错觉。
“就这样吧,我今晚依旧会回乐土,到时候找梅比乌斯问个清楚。”
“别抱太大希望,虽然你在梅比乌斯博士心中是特殊的,但再怎么也不可能敌得过前任尊主大人。”
胡狼迫不及待地再泼下一盆冷水,但芽衣反而陷入了某种沉思,不再说话了。
…………
行走在阴暗又潮湿的隧道中,芽衣有些恍惚。
米凯尔第一次带自己来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但不知不觉间,已经要过去一年的时间了。
一年时间,在芽衣的人生总里程中占据了二十分之一的篇幅。
这算不上漫长,考虑到律者拥有无穷的寿命,这个比例还会越来越小,直至沧海一粟。
但是,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把往世乐土当成了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了。
该怎么说呢……
它不像圣芙蕾雅那样,是可以让芽衣丢下一切沉重好好放松的【家】——在这里,她需要为了变强、为了获得更多的记忆持续不断地战斗,英桀们对她的态度也并非全然友好,至少千劫就总是显得很不耐烦,而科斯魔如果没有黛丝多比娅在一旁翻译,芽衣还以为他那紧抿着嘴唇什么也不说干瞪眼的姿态是要和她打架来着。
但在乐土之中,她确实能得到休憩。具体的也很难形容,总之,每一次疲惫地探索过后,在黄金庭院的大厅沙发上坐下,听着伊甸的唱片,就会有一种沉迷其中的温暖。
那歌声仿佛将她带回了那个辉煌一时的时代,而她也确实完完整整地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辉煌与陨落。
对于往世乐土中的一切,对于过往的一切,她是个见证者。她并不唯一,因为每一个世界蛇高级干部都有进入乐土历练的资格,但那些人来这里的意义是为了变强,而她……
她最开始的目的也是为了变强,甚至是为了从过往记忆中找到打败米凯尔的方法。但事到如今,她只想解开心底最后的谜团,既然已经成为了见证者,就要用自己的双眼将一切都记录下来,哪怕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她也绝不会闭上双眼。
因为在悄无声息的时间中,她似乎……已经将英桀们视作了家人。
就连脾气最暴躁的千劫,她也了解他的点点滴滴,知晓他那暴躁的外表下究竟埋葬了什么……
可不是家人么?如果将米凯尔视为养父,将梅比乌斯视为妈妈的话,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家庭里最年轻的一份子。
没错,黄金庭院,这里同样是她的家,不过是一个,只埋藏在过去的家。在这里做不到放松,也很难得到休息的机会,可是……她渐渐变得不想离开这里了。
推开冰冷又沉重的石门,伴随着如墨的漆黑与星星点点的光亮,在熟悉的眩晕感中,芽衣睁开眼,身体已经站在了庭院正中的那道巨大星门前。
话虽如此……当看到这扇仿佛天空塌陷,地面崩裂都只会缓慢旋转的星门时,芽衣还是感到胃上面的一点的位置开始隐隐作痛。
从巴别塔事件结束至今六个月的时间里,她白天作为世界蛇的尊主处理着繁杂的事务,一旦处理完毕,就会立即来到乐土继续进行探索,为了节省时间,她已经整整从在巴别塔的废墟上遇到米凯尔的那个夜晚开始,就再也没有睡眠过,饭也能不吃就不吃了。
说起来,她刚才还给琪亚娜发信息,叮嘱她不要只顾着闷头训练,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要向她的姐姐学习,保持良好的作息,哪怕是律者也是需要休息来保证战斗力的……
呃……现在她以自己为例证明了,律者其实真的可以不休息。
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长时间不睡觉而感到精神恍惚,血肉之躯的激素分泌一时调节不过来,浓重的黑眼圈让她差点儿变成熊猫人……可等身体习惯之后,这些副作用也不存在了。
而且,只是半年时间而已,和某个人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当她这样想着环视貌似空空如也的大厅时,却在休息区沙发上看到了对应的人影。
“哈?”
灯光将银灰色的及肩长发晕染得像是慵懒的黄昏,而后,米凯尔向着芽衣招了招手:
“好久不见,过来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