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我的手!”
识之律者咬着嘴唇从地上捡起断手,眼角狂跳地将残肢拼合到了断口处。
迦楼罗的自愈因子不用刻意控制便自行运作了起来,断条手臂这种小伤,痛虽然很痛,但完成修复甚至不需要花上一秒。
仔细打量了眼自己光洁的小臂,识之律者又将其甩了甩,似乎在确认骨头是否完好……不,以她的性格,大概只是觉得这么做比较帅。
尤其是当她这个“师傅”站在许久未曾见面的几个徒弟面前时,保持帅气的形象是很有必要的。
忍……
虽然这一次确实错失良机了,但也是自己没有事先跟自家人通气的原因,这是……这是……
啊啊啊啊!忍不了了!好好说话行不行!为什么还要剁人家手啊!很疼很疼很疼很疼的好吧!!!
“你们几个有病吧!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杀死第二律者啊啊啊啊啊!居然如此不分好歹地来阻止你们的师傅我,简直是一群逆徒……欸?嗯?”
眼前的几张面孔,与那久远的记忆中的名字逐渐对应,忽然间,识之律者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多的,关于自己与这七个徒儿的记忆在那一无所有的空白中井喷了出来。
寂静无声的院落、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屋子门口的一片残叶、隔着一道门散出的稀薄杀意、耀眼但凌乱的剑光、突然被抱住的双腿,以及压抑到几乎不可闻的啜泣声。
回忆以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的形式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如同ppt一样快速翻页播放着,直到凌霜出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那不像是从潜意识中自主找回的记忆,反倒像是有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分享出来的部分,就连最后的终止都只能说是带着仓促的剪辑味。
识之律者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该死的老古董……那些记忆,果然在你那藏着……”
短促地叹了口气,识之律者垂下手,打量着几个看似不紧不慢地收拢包围圈的“徒弟”,嘴角原本略带苦涩与无力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需要努力压制才能不吓坏孩子的狞笑。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们七个,五百年前就想要杀了我的对吧?”
此言一出,场上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了起来,除了素裳之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识之律者瞥了眼素裳,这个姑娘似乎并不打算掺和这场战斗,她甚至没有取出剑,只是扶起一旁的帕朵,向她小声交待着什么。
“唉……”
注意力重新转回身前,正好被识之律者视线所囊括的两道身影,一位是首徒朝雨,另一位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素裳的母亲,素衣了。
两人此时齐齐谈着气,双目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看的识之律者一脸懵逼。
“哈?你们两个一上来就给我哭是闹哪样啊!”
素衣只是不停地抹着眼泪,朝雨想要开口说什么,咸涩的泪水却流进了嘴里,最后也没能出声。
倒是身后有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了:
“看到了吗,各位,就像凌霜还有小素裳说的那样,眼前的这个家伙根本不是师傅,而是一个顶着相同样貌的冒牌货!”
“你说什么!”
识之律者当即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明媚的红色。
“哼,原来是你这个逆徒。当初的那场刺杀也是你谋划的吧!”
识之律者抬手指着苏湄高喊。至于她心中是否真的如表现出的这般愤怒,这样的愤怒又是否真的是因为苏湄而起?
不好说,但或许不是吧。
无论是身为律者,还是身为融合战士,呼吸对于识之律者来说都是一件非必要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她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剧烈,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于是这股咽不下吐不出的气力从躯干传导到了四肢,她的拳头紧紧攥在了一起,因为用力过猛,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冒牌货、冒牌货……”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这三个字。
她试图安慰自己——安慰个屁啊!
识之律者女士认为自己的内心很强大、十分强大,根本不会被简单的质疑所动摇(当然也习惯了)。
可有的时候击碎一个人的心理防线根本不需要费那么大工夫,一个词足矣。
“冒牌货、冒牌货、冒牌货、冒牌货……”
牙齿在不断打撞,燥热感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身体,到最后,识之律者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冒牌货”这个词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整个身体像是烧了起来,细看之下皮肤已经变得通红,而身体边缘冒出的黑气在空气中纠缠粘结成一个个小块,好像飘起的灰烬。
好笑的是,在这种时候,虽然她才是被包围的那个,可她的七个徒弟中至少有六个,心中的紧张更甚于她,以至于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只有修得太虚剑神的那对师徒侧目对视了一眼,以剑神对崩坏能的敏感程度,望见这一幕,几乎已经可以完全肯定她们的猜测了。
只是此时是否要……是否应该开口提醒呢?
“师姐……真的不会是因为羽渡尘么?师傅使用过羽渡尘后不是会燃烧记忆么?或许只是……”
“为什么到现在还抱着这么幼稚的幻想呢,小马儿!”
被肆意生长的金色胡须以及潦草长发掩盖住整张脸的马非马又被最敬爱的师姐呛了一句,重又回归到沉默之中,只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空气”。
“小马儿,凌霜和小素裳已经把情况交代的很清楚了。你眼前的家伙只不过是个冒牌货,而且大概率是个律者。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直到此时,苏湄才缓缓拔出悬浮在身后的双剑,马非马见二师姐就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再看大师姐也横着轻尘柳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只能既无奈又坚定地高举起了不可见的赤绝影。
“所以,你们说完了么?”
识之律者低垂着脑袋向前走了两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化,更没有听到本该有的脚步声。
再抬起头,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听觉和视觉被剥夺了?
“哦……风清扬和落无着,最先动手的是婉兮和婉如吗。”
假如再让他们听到此时的声音,这种死气沉沉的声音的话,她们是不是就会收回“冒牌货”的评价了呢?不,被夺走视觉与听觉的只是她而已,她的徒弟们显然并不受影响,所以就算听见了又如何呢?
识之律者无法避免地期待着,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侧偏,一片黑色的羽毛在她掌心幻化成长剑的模样,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扫,便格开了两把向她刺来的长剑。
“当!当!”
她在自己心中用想象补全了长剑相撞发出的脆响声。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当、当、当、当、当——”
兵器不断相触,响声在识之律者的幻想中越发清脆明亮,但却又以极其刺耳的方式提醒着她,她如今所处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听不到也看不见,就好像一个深沉的梦,一个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梦,只有那碰撞声,只有与那碰撞声所对应的,让手腕发酸发麻的力道,在不断提醒着她这个能够轻松分辨梦境与现实的识之律者,这里真的只是现实而已。
什么样子的现实。
是她只不过是个冒牌货的现实。
是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对劲,所有人都觉得她根本不是华的现实。
是不论她再怎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对抗崩坏的意图,却只是被人当成上蹿下跳的猴子,不仅仅换不回一丝想要的尊重,还被误解为敌人的现实。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啊!我想要做的事情,明明与你们相同啊?为什么就要这样否定我!”
旋转、跳跃、再旋转……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却一次又一次精准地躲过了每一轮攻击。
因为她战斗根本不依赖眼睛,也不依赖耳朵,而是如无形的水流一般充斥着整个空间的念动力。
所以,她能看见!能感受得到!
格挡与躲闪越发得心应手,又不如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生疏这种东西。得心应手的原因也并非对格挡与躲闪的动作越发熟悉,又或者是对于
这具身体就是纯粹为战斗而生的……不,这具身体似乎就是为识之权能而诞生的——并没有什么触动点,识之律者脑海中就无比突兀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接近于律者的,几乎无限的崩坏能适应性。长期使用羽渡尘所留下的,关于运用识之权能的肌肉记忆。怪不得呢……怪不得……
但是……就算是律者……就连给自己辩解一句的权利都没有吗?
“明明我也是想帮助大家对抗崩坏,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听呢?”
难道就因为她是律者,所以她连呼吸和放屁都是罪恶的?哪能这么不讲道理!
“我也不想这样啊,谁让我就出现在老古董的身体里呢?这是没办法的啊……这是没办法的啊!!”
而且同样是律者,为什么大家都在拼了命的保护琪亚娜,而到了她这里,就只是一句“冒牌货”?
她明明也很努力啊!努力地将自己伪装成华的样子,努力试图融入这个世界,努力想要抢在所有人之前用自己的力量解决第二律者的问题……
为什么就没人愿意……哪怕是表扬她一句呢?
为什么还要反过头来嘲讽她是个冒牌货呢?
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所熟悉的“师傅”变成了另一个人么?
真是可笑!真是不知所谓!
说是江湖中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老古董又不是她杀的,找她做什么?有本事去跟奥托干一架啊!
再说那老古董有什么好的?
啊?
有什么好的!
“明明你们应该感到庆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比那个一事无成的老古董厉害的多……她能做到的我能做到,她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为什么你们就是念着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我?”
质问的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但识之律者并未等到任何回应。
当然,就算真的有人回应了,她也听不见,更不想听。
或许是因为害怕吧,害怕他们一开口,从口中蹦出的却是“冒牌货”这个词。
没有任何回应——识之律者也说不清,这个结果究竟是她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
于浓重墨色的遮掩下,血红的剑
算了。
算了。
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如果她也能像人类一样留下遗言的话,她觉得自己大概会留下这句话。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特殊的存在,其存在本身的意义,于大处说是是为了消灭崩坏,于小处说,仅仅只是想要继承一个名字罢了。为了这两个可笑又可怜的目的,她忍气吞声,不断退让。
明知道太虚山上那么多人在非议她,她只是忍着。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和徒孙在猜疑她,她也忍着。好心好意想要帮助琪亚娜同学,结果无论是琪亚娜同学还是芽衣同学还是帕朵都在心里质疑着她。就连半分钟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试图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可“她的徒弟们”非但不领情,还胆敢动刀子……
她确实可以被称作没心没肺,但她同样是意识的律者啊!读取人们内心的想法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几乎是遇到的每一个人,她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读取对方的内心所想,可她从未在任何人心中读取到鼓励。
全部都是否定。
身为一个律者,混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又好笑又可怜。
她的梦想。
占据了她几乎一整个人生(不到七十二个小时)的两个梦想,在所有人的否定下,终于毁灭了。
哈哈哈哈哈!
这下子人类应该感到满足了吧。
识之律者好想放声大笑,可一张口,却感觉喉头哽咽住了。
人还活着,但是赖以存活的目的、梦想却已经消失了。
但是问题不大,只要愿意继续活下去,重新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也并不困难。
“哪怕只是吃了睡、睡了吃,顺从作为一个生物的本能,只要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嘛……”
恍惚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但还来不及深思,心湖上空却像是划过了一道闪电,眨眼间风急水皱,整个人都激动的不能再激动了——
对哦!
她是律者哦!
她又不是老古董,也没人认为她是老古董。
既然都把她当作有害的律者,那她干脆就顺了这些人类的心意,做个完完全全的律者,用识之权能强迫所有人都承认她是华不就行了吗?如果就连这也不行!那还是回归老本行,把一切都毁掉算了。
反正她是律者。
反正她只是律者!
剑光再度亮起,只不过这一次,那抹新月状的剑光轻而易举地撕破了黑暗。
而这只是第一剑。
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一剑又一剑紧随其后,越来越多血红色的线条出现在识之律者女士眼前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像是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那细细的红线中突然传来是锁链的响动声。
正在艰难围攻师傅的七徒心头齐齐一颤,却见眼前的师傅居然突兀地消失不见了,再下一刻,他们又意识到,置身于黑暗中的,听不见看不见的人,变成了他们自己。
“哗啦——哗啦——”
有什么钢铁般冰冷的东西触碰到了皮肤,又像蛇一样缓慢地蠕动爬行着,短短几秒就覆盖了全身。
下一刻,连同着这一方天地,所有人的“身体”在同一时间被捏扁,伴随而来的是一道愤怒的宣告声:
“我将——扭转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