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桩一行前脚才出城,没一会儿便传到容恒耳朵里。
彼时,长公主正逗着皇长孙玩儿,一见太子义坐在那儿愤愤不平,这才不疾不徐地抽回手,吩咐嬷嬷将皇长孙带下去,缓缓地走到太子对面的紫檀椅悠然落座。
她慢慢地端起案桌上的白瓷杯,也不饮茶,细细打量着,悠悠道,“怎么,还不舍得对你的小桩妹妹下手?”
容恒正在气头上,却被她冷嘲热讽,怒瞪着她,见她毫不在意,忽而勾起唇,道,“难不成你就舍得下你那旧情人?”
他口里所指的旧情人,自然是卫良和了。
果不其然,容萱脸色变了变,落杯的动作顿失优雅,“行了,你我半斤八两,也不必挤兑来挤兑去。贺桩前往铭城,明眼人谁不看得出她那是去搬救兵。”
容恒转过身,慵懒地半倚着靠枕,“她此去,丝毫不损京都禁军制衡的局面,父皇自是乐见其成。”
长公主点点头,凤眸透着寒光,“只不过,她凭什么以为一定能请敬南王出山去救卫将军?”
这还不简单?容恒冷嗤道,“卫良和可是敬南王嫡亲的嫡长外孙,自会帮他……”
等等,这层关系容萱当然知情,那她为何会突然提起?
太子猛然回悟,抬眸瞪大眼睛问,“你要对她下手?”
容萱勾唇一笑,倒也坦然,“贺桩迟早是个祸害,你既下不去狠手,我不介意代劳。”
容恒当即冷下脸来。怒不可遏,“本宫记得提醒过你,最不好别擅自主张,她不是你可以动的!”
长公主却丝毫不惧,墨色的唇透着妖冶,不以为意道,“她不死,难不成你当真眼巴巴等着他去搬救兵?你以为卫将军当真那么容易被打败么?”
太子听她这一问,猛然抬眸,不解问道,“你什么意思?”
容萱冷嗤一声,笑得莫测,从紫檀椅上风姿妖娆地站起身了,忽而凑到太子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你以为卫将军不入东宫,就不去宸王府么?他与宸王那是出生入死换来的交情,难不成你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没有谋划?”
太子沉思,也正是卫良和重振往昔赫赫威风,宸王这些年积累了不少钱财,钢弩和粮草那是一点也不手软地送去,反观是他,这些年手下的官员也送上不少真金白银,可这些年与萧王争权,父皇一下诏捐款,他根本拿不出手,只能含糊过去!
而宸王亦是因此功不可没,父皇才下旨解了他的幽禁。
说他与卫良和没有谋划,实在说不通!
容萱见他面色越发深沉,言辞犀利毫不含糊,“贺桩终究不是你心中所惦恋,你若还想着保住你的东宫之位,再犹豫不决,可就晚了!”
江山美人,他已失了一样,若江山也没了,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太子思量一番,终是下定决心,狠心道,“别伤了她性命,其余本宫一概不管!”
这就等于他放权给长公主一手操纵了!
容萱眉角扬起得意之色,嘴上答应道。“你想留她一条性命,我吩咐下去便是了。”
不过路上有个意外什么的,谁又保得准呢?
容萱到底顾着太子的身份,也不敢用东宫的暗卫,便雇了江湖上的杀手,不过她一个女子,联络起来费了些时日,贺桩离京早,又有何辅在旁保驾,半月之后倒也平安地抵达铭城。
她的身子越发笨重,她也知轻重,乖乖待在马车里,哪儿也不敢去。
一路颠簸得她浑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才听外头何辅冷静禀报,“夫人,敬南王府到了。”
不过,还未等她下车,又听何辅颇为紧张道,“夫人,卫大人也来了,正跪在府门外呢。”
贺桩一听,当即想到他口中所指之人必是卫群无疑了,那会儿在侯府,他主动请缨,没想到真的来了。
可相公未必领情,他也过知命之年,也不知身子受不受得住?
贺桩叹了口气,扶着清莲的手下车,何辅伸展着双臂,在一旁护着,待她脚沾地,脑袋还有些晕眩。
清莲见她姣好的容颜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担心等会儿夫人见了敬南王,二人定是有一番争执,也不知夫人身子撑不撑得住,连忙开口,“夫人不若歇会儿?”
贺桩摇头,边关战事刻不容缓,耽误一刻钟,也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她望着何辅,问,“公公在外头跪了多久?”
何辅低垂着眉目,恭顺道,“听随行的小厮说,他们的马车快咱们一步,前日就到了。”
那他也跪了一天一夜了。
贺桩不由唏嘘,当初卫群所做之事,平心而论,若说不在意,根本就是骗人的,可他到底是夫君的生身父亲,血脉之情何以割舍?
她叹了又叹,远远地瞧着卫群直挺挺地背影,扶着腰走到他身侧,清润的嗓音透着无奈,“公公又何至于此?”
卫群跪得膝盖发?,发须斑白,一夜之间恍若老了十岁,只听他沉沉开口,“我亏欠了良和,也对不住你。当初纵容秦氏为非作歹,险些害了你腹中的孩子,迫得良和不惜与卫家断绝关系。我心知罪不可赦,此生已不敢奢求他谅解,为今唯一所盼,亦不过他好好活着。他一直很孤独,此生能遇见你,也算他的福气。”
贺桩听着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寄语,心中触动。小腹忽而遭了孩儿一踢,到底也是要做娘亲的人了,她忽而理解了卫群。
不过,她从不与他亲近,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软话,只道,“您这般说,若是当病倒了,叫我与相公如何自处?”
卫群苍凉一笑,只愿她宽心,道,“你也不必内疚。我也亏欠了凝菡,以前只觉拉不下脸来,如今也算借了良和的面子来求岳父大人。岳父大人闭门不出,而非轰我走,这般已是很好。”
贺桩心头苦涩,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她一语不发,只扶着腰,艰难地屈膝跪在一侧。
她这一跪吓坏了场上所有人。
卫群连忙吩咐清莲,“快把你主子扶起来,若有个闪失,良和还不得疯了?”
何辅与清莲也是吓得肝儿都颤了,好声好气地劝着。
贺桩也的确跪得难受,感觉小腹直往下坠,她不敢撑太久,只咬牙道,“还不快去禀报敬南王爷?”
何辅猛然醒悟,大跨步地往府门飞跑过去。敬南王府的小厮早听到外头的动静,稍稍开了个门缝往外瞧,何辅一脚踹开,那俩小厮径直被震开,捂着鼻子痛呼,他也顾不得许多,只留下一句,“实在对不住两位小兄弟。”
待那俩小厮泪眼汪汪地抬眸,只瞧见他急惶惶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王爷一向奖罚分明,这回还不知要吃多少军杖,吓得他们赶紧爬起来,呜呼哀哉道,“快来人啊,速速禀报王爷,有个私闯王府!”
何辅早年跟着卫良和来过,对敬南王府也算熟络,这会儿已闯入梁老的书房。
梁老将军刚听下人禀报,外头又来了个打京都来的夫人,方才那会儿他正被卫群气头上,想来许是卫老夫人也来了,头也不回,只留一个劲挺的身姿,中气十足的怒吼,“不见!”
这会儿何辅破门而入,梁老将军猛然回身,一身劲墨长袍,白发苍苍,但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宇间满是阳刚之气。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一见是何辅,他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你不跟着良和待在羌州,跑这里来作甚?”
何辅倒是想去,却也有无奈道,“夫人挺着大肚子跪在外头,这日头大得很,末将哪儿敢去呀?”
打京都来的,还怀着孩子,梁老将军惊呼道,“良和媳妇来了?”
何辅似乎在抱怨他的后知后觉,微微鄙夷地点头。
梁老严肃的面容顿时慌了神,怒斥着他,“你怎么把她给领来了,京都离铭城隔着好几百里,良和媳妇那身子骨?”
何辅两手一摊,面色颇为为难,“老夫人都劝不住,末将嘴笨!”
梁老也猜到定是良和媳妇执意要来,他只惊呼,“我的小祖宗哟——”
话音一落,也不管书房里的人,泚溜着往府门那儿跑去。
铭城地处西南,湿热多雨,这会儿热气未减,顶着炎炎烈日,贺桩还真有些吃不消。
她脑子晕眩,忽而一阵清风吹来,头顶传来一个苍老而紧张的声音,“小祖宗,你这是干什么?”
梁老真是被她吓得慌了身,良和媳妇头一回上门,又怀着身子,他说什么也会将她拒之门外呀!
还不等贺桩开口,又道,“快快进府去!”
贺桩紧挨着清莲。由她扶着,才跪这么一会儿,她腿就?得难受,更别说跪了一天一夜的卫群了,她作势又要屈膝行礼,“贺桩见过外祖父。”
梁老瞧着她瘦瘦弱弱的模样,却挺着大肚子,委实紧张,大汗淋漓,只托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快进去歇会。”
她堪堪回眸,望着卫群,又望着梁老道。犹豫道,“可是,公公他……?”
梁老脸色登时不好,瞟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他若不巴巴跑来添堵,没人逼他跪着!”
梁老的意思是绝不会允卫群踏入敬南王府半步了。
试想,他当年本不愿凝菡远嫁,是卫老夫人当年巴巴求着她嫁去卫家的,既嫁了去,却又那般委屈了他的女儿,骨肉连心,他又岂会那般轻易原谅了卫群?
贺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梁老心里有气亦是常人之情,她说得多反倒徒增烦扰。
倒是卫群也有自知之明,苍容一笑,“快进去吧,我早该前来请罪,如今这般,也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贺桩心里一叹,时间不等人,她必须赶紧说服梁老出兵羌州。
梁老命人领着贺桩直接住进了凝菡当年住的院子,一进来就对贺桩道,“这是你婆婆以前的闺房。”
贺桩打量了一番,却见四周配饰素简,案桌香处处透着低调的气息,倒不见什么粉饰雕栏,不由疑惑。听闻婆婆与凝珑姨母性情迥异,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这屋子隐隐瞧着不想闺房。
梁老隐约瞧出她的疑惑,只道,“你婆婆刚走那会儿,良和还小,性情大变。我不放心,便接他来住了几年,住的也是这院子。”
说完,他又四处张罗着,“木凡,你速速去请大夫来,给良和媳妇好好瞧着。这一路颠簸。怕是吃了不少苦头,你再去命厨房做着可口的饭菜,还有,仔细将这院子收拾干净了,良和媳妇只怕要在府里诞下麟儿的。”
贺桩听着已逾古稀的老人仔细叮咛,心里触动,咧开嘴笑道,“外祖不必费心,桩儿身子好着哪!只盼着相公安然无恙地回来,就心满意足了。”
梁老瞧着她容颜清婉,娇娇俏俏地坐在那儿,梨涡浅浅,眉宇间却透着隐忍,可一想到良和还远在关在,不由一叹,“良和遣信来说是娶了妻,我还不信。如今瞧着,你模样生得好,与良和也算般配。想你小小年纪,身子也不大爽落,不过行事自有一套章法,良和那性子倔,做事莽撞,却肯听你的。好好的一段姻缘,奈何天下不安宁。”
贺桩心底苦楚,咬了咬唇,将清眸里的泪水逼了回去,“想来外祖也是听闻相公被困羌州。圣上不肯派兵支援,为今之计,桩儿只得来求外祖了,求您救救相公!”
可她不知,梁老将军此人自有一派风骨,但也是个愚忠之人,他不参党争,只忠于皇帝。只要圣上一日不下旨,他就只能按兵不动!
梁老的面色一下严肃起来,“良和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他有难,我自不愿袖手旁观。可南理虎视眈眈,铭城若是失守,大盛就会面临背腹受敌的局面。如今晟轩公不敢发兵。不过是忌惮着有我这个敬南王镇守着罢了。”
贺桩也知他为难,可一想到与夫君阴阳相隔,她便觉心被撕得粉碎,“可相公自小没了娘亲,难不成外祖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孩子也没了爹?桩儿也知祖父年事已高,挥师北上只怕是难,桩儿不愿您为难,只要您愿借五万精兵,相公就有救了。”
梁老何尝不心疼良和那孩子,却也只低声道,“不行!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没有圣上的旨意,谁也动不得那五万精兵!”
贺桩雪白的脸庞毫无血色,一双清眸须满泪水。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着不落泪,她咬咬牙,一狠心,只道,“难不成外祖真要逼得宸王谋反不成?”
梁老一回眸,惊愕不已,“你说什么?”
他虽不参与党争,可宸王却也不失为一代儒将,若真因此丧命,倒真是可惜了。
贺桩也不瞒着他,眉心紧拧,“大盛前景堪忧。他又何必顾着什么背负骂名,太子不过是嫔妾所出。都是庶子,那个位子太子争得,他缘何争不得?相公早不待见当今的圣上,外祖您既不愿出兵,我一个妇道人家,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宸王,可您若不肯借兵,我只愿相公活着,管他什么骂名!”
梁老握紧拳头,不由怒喝,“宸王他究竟想干什么?当年他可是在庄太傅面前发过誓,难不成他真要违背誓言,若他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庄府一家?”
贺桩还不知宸王竟发过誓。可见他这一回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她面色发白,这回说什么她也不会退缩。
她抿着唇,清眸闪着坚定,“那若是身为太傅之女的我,也决心劝宸王起兵造反呢?”
梁老这回委实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是庄太傅的女儿?”
贺桩庄重地点头,道,“外祖若肯借兵,大可来个神不知鬼不觉,若是不肯,宸王只好领着何辅手下的五万禁军与太子硬碰硬,若是抢到那个位子了,想来也是死伤无数,赶到羌州,也不知是支援还是拖累。外祖不肯背负骂名,桩儿不敢勉强,那就只有宸王与相公二人背负了,若是败北,那桩儿也只得带着孩子一块随相公去了。”
梁老不想她如此决绝,良和与宸王与也是心系大盛子民安危,却被皇帝逼到竟要造反。
他在迟疑,这样不得人心的皇帝,还值不值得他卖命?
还有,他的外孙媳妇,竟是庄先生之母,当初他还一度想将凝珑许配给庄先生。良和娶了庄府的千金,何尝不失为一段良缘?
他正想着,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个故意拉长的女音响起,“爹——您就别犹豫了——您若不愿北上,大可叫老穆去。”
贺桩转身,只见凝珑郡主一身男子的扮相,大步流星地踏进来。
梁老见了她,眉头直皱,“你来干什么?”
梁凝珑拿手里的马鞭绕手两圈,回想起方才在府门外瞧见的卫群,只道,“本来女儿是不想来的,可一听良和媳妇来了。哪有不来瞧瞧的道理?”
梁老对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儿颇为头痛,这孩子也是一把年纪了,偏偏不知安生些,“为父还要与良和媳妇谈事,你哪儿来打哪儿回。”
宸王担心贺桩说服不了梁老将军,早派人送信给梁凝珑和穆侯爷,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梁凝珑脸上简直笑出朵花来,“爹,您怎么如此说您女儿呢?老穆也来了,您总不能赶他走吧?”
一想起老穆还在外头与她那个混球姐夫说话,梁凝珑就来气,说好的一起绑了亲爹投虎符的呢?
梁老将军若是知女儿女婿想绑定他,不知会不会被气得吐血,不过宸王、女儿女婿,还有外长孙长媳都如此决定,他真有几分动摇,“你们都想借兵北上?”
贺桩怕他担心铭城无良将守卫,只道,“外祖放心,只要您肯借兵,无需姨父北上,桩儿自有安排。”
铭城的兵力是他与穆侯爷共同统领的,梁老也自知他这把老骨头上不了战场,可若穆贤婿也不去,“你还有什么法子?”
他话音一落,一听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一个面带鬼魅面具的男子破窗而入。
只见那长身玉立的男子,浑身散发着一股凌厉的霸气。他不慌不忙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神采奕奕的清瘦面容,目光如炬,只听他沉稳的嗓音道,“梁老将军以为,由本王领兵,可否镇得住您手下五万精兵?”
梁老真的觉得宸王变了许多,所幸八年幽禁没磨去他的锐气与拳拳之心,不由老泪盈眶。△≧miào△≧bi△≧gé△≧
宸王颇有些吃不准他缘何如此,只道,“此番真要委屈梁老了,小王若是有法子,断不愿累得您背负骂名。可羌州不能失手,良和也必须活着。大业未成,小王只得隐去名头,上阵杀敌!还请梁老见谅。”
梁老将军慌忙拱手道,“大盛有您,断不会亡国!”
翌日,卫群又跪了一整日,却仍不见敬南王府打开府门,不过贺桩倒是出去见了他,盈盈立在那儿,只道,“夫君那儿成了,外祖不愿见您,您还是速速回京吧。”
卫群忽然身子一软,人软到下来,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哭过以后收了眼泪后又变回一个沉冷的卫大人,他擦干净泪水,慢慢起身身回去,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一步一步走的僵硬而疲惫。
敬南王的虎符一到手,宸王与何辅就兵分两路。
何辅带着三万精锐军队穿过云国直逼燕都,他行军隐秘,却也没打算瞒着中云国与北疆,云疆两国的国君一收到消息,亦同时发兵向燕都进发,颜宋玦收到消息已是半月后,连忙派颜时央回去镇守;而宸王亦马不停蹄地直接向羌州进发。
卫良和他们在羌州苦苦撑了整整一个月,枪尽弹绝,处境极为艰难。宸王一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心底也隐隐透着担忧,也不知他们可否撑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