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整间房里原本欢喜的气氛都冻结,所有人的呼吸都窒了窒。
虽然琴笙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不悦的表情,他的唇角甚至是上翘的,但是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稀薄了许多。
琴笙示意金曜继续替他戴上手套,随后他单手支着脸颊,淡淡地道:“她很好。”
老金见状,便一边为琴笙诊脉,一边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主上,您如今可有头疼,又或者那里不适,之前的事情,您记得多少?”
琴笙道:“尚且还好,之前的事……。”
他顿了顿,唇角弯起意味不明的弧度:“都记得清楚。”
众人互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有点古怪。
主上这是什么意思?
都记得……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家主上抱着一个少女叫娘,后来坚持叫人家小姑姑,被人家一碟烤桃花鱼诱得从房顶上跳下来,坐在少女怀里,然后跟雏鸟认主似地一直就只让那姑娘近身,等等……事宜。
主上此时,是何等心情呢?
原谅曜司诸人全看不出来,此刻的琴笙,是九天琴神,永远没有人看得透他温润含笑眸子里那一片深邃幽暗的海。
也没有人活得不耐烦地探问。
只金曜有些忍不住地开口:“您失去记忆前,曾经召集金字辈在乾坤院等候消息,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与您召集我们有关?”
他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能将主上伤成那样。
他一直怀疑是楚瑜下的手,却又没有证据,更不明白她一介弱女子,怎么能动自家主上一根翰汗毛?!
琴笙单手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妙目幽沉,却并没有多言:“一点意外罢了,也是本尊大意了。”
他轻勾了下精致的唇角,神情有些莫测,随后便话锋一转:“至于召集你们是一来追缉多年,我得到了黑海老魔手上的那副最关键的藏海图,需诸位看一看;二来关于湘南宫家之事,他们与黑海老魔有所牵扯,很可能是他在中原的内应或者合作者。”
琴笙此言一出,立刻让老金等人瞬间脸色微沉。
“黑海老魔背景复杂,黑海帮一贯混迹海上,大吃四方,与西洋海盗,琉岛人,东洋倭盗都有密切的牵扯,咱们船队曾经和这些人都打过交道,若是他们中有人觊觎藏宝,怕也是棘手之事,和可能牵扯到国政。”金大姑姑沉声道。
老金闻言,随后轻哼一声:“牵扯国政,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琴笙垂着鸦翅似的睫羽,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单手优雅地轻支着脸,另外一只手玉白的指尖轻划过自己面前的一幅羊皮海陆图,最后定在图上一处名为琉岛颇大的地方:“第四幅藏海图在琉岛岛主的手上。”
金曜一愣,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冷色:“主上,这琉岛的岛主一向神秘,因这琉岛是那处海域上最庞大的岛屿,岛主占为寇却自诩国主,前两年朝廷曾派海军去征讨过,但是败北而归。”
大元的海军一贯强悍,但是那次败得却极惨,后来因为琉岛附近礁石极多,暗流也多,乃是暴风雨频繁之处,琉岛之上也没有朝廷需要的资源,朝廷便索性直接封了去琉岛的海路,打算直接困死他们。
但是身居海岛,又怎么可能会真的被困死。
虽然封了海路,但贸易商贸发达的地方,走私难绝禁。
只是朝廷懒得理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那些废物,哼,岂能和主上一手带出来的琴家战船队相媲美,自然用的这种绥靖之策。”老金轻蔑地冷笑。
“当初咱们也不是没有撞上过琉岛人,只是他们远远看见咱们琴家的大旗,并不来招惹,而是迅速离开,倒是有些眼力,只是咱们也没有和他们号称彪悍的船队战过一场。”金大姑姑道。
琴笙莹白如玉的指尖在那岛上的位置轻敲了敲:“当初藏海图六分,咱们琴家一份,其中五分流落出去,一为廉亲王所藏,一为黑海老魔所获,一为老金藏于蜀中唐门,一为琉岛岛主所获,一藏于漠北,如今唐门与黑海老魔的那份都已经到了咱们手上……。”
他轻轻地弯起唇角:“做些准备罢,咱们也许要走一趟琉岛。”
众人一怔,竟都有些恍然的感觉,曜司因为主上受伤,许多计划都暂停了,如今他们才瞬间清晰地感觉主上是真的回来了。
曜司再次成为曜司!
“是!”众人都难免有些激动,瞬间抱拳行礼。
待众人都散去了以后,金大姑姑却停留在房间的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打算,神色也有些犹豫。
“大姑姑还有什么事么?”琴笙淡淡地看向金大姑姑。
金大姑姑沉默了一会,还是轻叹了一声:“主上,我知道您原此生都没有打算成婚,但是小鱼她……是好姑娘,对受伤时候的您,一直都全心全意,照顾您一直都是极贴贴的。”
疼爱这个词儿如今在深沉的三爷面前说出来,充满了怪异的违和感。
所以她换了一种说法。
琴笙抬起琥珀眸,看着窗外远处的山峦,神色幽幽地轻勾了下唇角:“这不是姑姑想说的罢,您想问我的是,我打算怎么处置她罢?”
金大姑姑呼吸有些微窒,意有所指地道:“那姑娘很是聪明,也是咱们琴家的恩人,何况对您也是一片真心,您在受伤时一直对小鱼一往情……。”
但话音未落便被琴笙似笑非笑地打断了:“若是我与大姑姑说,两次受伤,都拜她所赐,你还会为她求情么?”
金大姑姑一愣,似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她才神色极为复杂地苦笑:“这姑娘虽然心思慧黠,但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是不会轻易与人动手,甚至取人性命。”
琴笙看着金大姑姑,忽然轻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幽凉:“这丫头确实很有些能耐,不过年余时间,竟能让本尊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向着她,嗯?”
金大姑姑脸色微微一变,随后还是无奈地对着琴笙一福:“主上,您怎会不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忠诚,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您考量,又何须试探于属下?”
她是看着他长大的,其他人不明白,她又怎么能感受不到他此刻心绪并不如面上看起来这般平静清冷。
哪怕是惊澜翻天,暴怒之中,他面上的微笑都从不会淡去,清冷出尘似红尘俗世不过眼,只谈笑间千百种手段让对手灰飞烟灭。
如今说话里都带了刺,分明已经是情绪极不佳。
琴笙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目光凉薄地看着窗外。
金大姑姑也并不着急,静静地陪伴在他身边,祭起小炉子,如曾经做过千百遍一般,为他煮起香茶来。
房间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咕噜噜的泉水在紫砂壶里煮沸的声音。
不一会,便满室飘荡开雀舌茶的清香。
金大姑姑将一杯泡好的碧绿的雀舌搁在琴笙的桌面上。
那是琴笙失忆前最钟情的一种昂贵的茶,每年只出产五六斤,极为难得,上供也不过一斤,剩下的都是供着他用的。
御书房里没有了供应,琴笙的书房里依然飘散着醇清的茶香。
琴笙忽然淡淡地开口:“我如今,与两次受伤之后区别很大?”
茶水的袅袅蒸汽轻轻舞动,有些模糊了琴笙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金大姑姑轻叹了一声,却还是很干脆地道:“是,判若两人。”
当初的‘仙仙’和‘白白’看似性子相差极大,但如今和三爷对比起来,才能感觉那其实真真不过是纯澈稚子长成了更叛逆少年罢了,都是‘笙儿’的不同年龄阶段,是一眼能看得见底的单纯,毕竟‘笙儿’的性子再矜傲,再天生敏睿厉害,也没有那些几十年阴翳与沉重的记忆。
他不过是一个依赖楚瑜,又深爱着她的‘少年’。
她和老金后来之所以觉得这般的主上也不错,宛如抛却了过去所有黑暗沉重血腥的负累,重焕新生的琴笙,人生可以重新来过。
楚瑜那小丫头陪着他重新走过人生最初的纯稚淳雅,少年令人头疼的叛逆,再一路陪着他一起重新走向更轻松的路,一路扶持,一路相伴,重新获得幸福,白头到老。
她知道那少女一定会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会放开,主上也算因祸得福,不好么……
……
但如今恢复了记忆的三爷除了拥有作为‘笙儿’时期那些并不复杂的经历和被楚瑜陪伴的温暖记忆外,那几十年累积沉浸在他心中黑暗海域里的记忆才是塑造了如今深不可测的三爷性情的全部。
那是一个连她这个陪伴着琴三爷经历前半生风雨的老人都不能揣摩出心思的存在。
小鱼那姑娘给予的那些温柔与温暖,可能暖得他心中所有的冰冷水域,又或者是一点浮暖灯火也会被黑暗的海潮吞噬?
金大姑姑轻垂着眸子,掩去眼底一点湿意。
不知为什么,如今越想,她竟不希望琴笙恢复原来的那些记忆了。
……
琴笙看着金大姑姑的模样,随后似有些讥诮地闭上眼闭目养神,淡淡地道:“去将本尊放在楼里的那些刺青用的东西拿出来,色料……。”
他沉吟:“先取来,本尊先调制。”
金大姑姑一愣,有些跟不上琴笙的思路:“主上要这些是……。”
不知为什么,她有点不太妙的预感。
琴笙微微弯起唇角,神色悠悠:“大姑姑只管去拿就是了。”
金大姑姑福了福身子:“是。”
随后又看着琴笙的表情,有些犹豫,有心想要劝一劝。
一边背着医药包站在门外等着再给琴笙诊脉的老金,见金大姑姑的模样,他到底了忍不住了,提着医药包也不等召唤就进了门:“主上,小姐如今已经是咱们曜司的主母,您……。”
琴笙指尖轻敲了敲桌面,缓缓睁开妙目,似有清冷雾气笼在其间,笑容幽暗莫测:“你们这一个个的,难不成真以为我会把本尊的小夫人怎么了?”
老金和金大姑姑都不敢再说话,只沉默着要么推出去,要么老实地低头继续替琴笙诊脉开药干活。
琴笙看着老金捣腾一番完毕之后,他便慢条斯理地起身,看了看天色:“晌午了,也该是和我的小夫人用膳了,免得你们都以为她已经没了。”
老金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干笑:“主上……。”
……
新房里,一片红色,喜庆非凡。
楚瑜只静静地坐在温泉池里,身上披着一件轻薄的红色纱袍,红袖在一边替她洗头,看着池子里安静的少女,还有她露出的胸前肩膀那青青红红的斑点痕迹,甚至连手臂、大腿、纤细的手腕、脚踝都有被缠绕的红痕。
红袖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和不安,她不迟钝,虽然进房间的时候,楚瑜安静地窝在被子里,她也能看出来有些不对劲。
直到楚瑜披上一件红色纱袍,同意她伺候她洗头的时候,红袖才觉得事情有点……棘手。
这姑娘从来不喜欢人伺候的,如今她像是一点都不想动弹,安静得过分。
“小姐,午膳已经摆上了,你想吃什么?”她笑眯眯地试图找点话题
楚瑜垂着眸子,淡淡地道:“随便。”
她没有胃口。
现在的她只想吃人肉。
最好是琴三爷的。
……
------题外话------
琴三爷:本尊,真是心塞,醒过来发现人心都被一条鱼收买了。
小鱼磨刀:那就不要心了,给我吃掉算了。
琴三爷微笑宽衣:来,咬。
二悠:自投罗网,谁都救不了你,不吃不舒服斯基。鱼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