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大婚后的第三天,一场关乎着大明王朝中原数省、涉及数百万百姓生死的朝会在奉天殿中开始了。
新任治河总督的潘季驯此刻正对着一张巨幅黄河全域图,对皇帝和群臣讲解着他的治河策略。
他已经讲了将近一个时辰,宝座上,皇帝听着他的讲解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又不住点头。
而下面的一众文武大臣们,尤其是文官们则是越听脸色越难看,武将们似乎听的有些索然无味,也不知道是年龄大了还是精力不济,英国公张辅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文官们之所以脸色难看,原因无它,就两个字:“钱、粮”
可谁也不敢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因为站出来反对的人都被皇帝给收拾了,这其中最惨的莫过于内阁首辅马愉了。
如今的马愉吏部尚书的帽子被撸了,头上只顶着一个文华殿大学士和内阁首辅的空帽子,全无实权,这不,今天他又告了病假,没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上任的内阁次辅王直就是皇帝的铁杆支持者,首辅没来,他这个次辅自然就成了文官们的焦点。
“皇上,诸位大人,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会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于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
“以河治河,以水攻沙,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非极迅溜,必致停滞。”
“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尺寸之水皆有沙面,止见其高。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有河底,止见其卑。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则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势,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
潘季驯的这几句话让宝座上的朱祁镇深以为然,不管是现在还是后世,都把治沙做为治理黄河的第一要务。
新中国成立至今的几十年,为了治理黄河泥沙,每年都要在黄河中上游植树造林,巩固地表,防止水土流失。
虽然潘季驯没有提出植树造林,防止水土流失的想法,可朱祁镇却早已想到了,在数月之前他和内阁就商议过此事,只是不知这事事后内阁推进的怎么样了。
“潘爱卿所言说到了点上了。”朱祁镇笑着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走出御案又道:“但是潘爱卿,朕问你,黄河的泥沙从何而来?”
潘季驯一愣,这个问题他确实想过,可具体这些泥沙怎么来的,他却没有想透。
“臣惭愧。”潘季驯红着脸低下头,面有愧色道。
见潘季驯吃瘪,有些文臣已经面有轻蔑之色,甚至在心里已经开始大骂这个潘季驯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骗子了。
朱祁镇摆手继续道:“无妨,这个问题等朝会散去后,你自会知道。”
朱祁镇走下玉阶,看了看黄河全域图后问道:“朕刚才听你说束水攻沙首要任务在于堤防?”
“回皇上,堤坝的坚固程度决定了攻沙的成败。”说着,潘季驯走到殿门口,指挥着两个太监将几个木质模型抬了进来。
“皇上请看,这是臣这几日根据以前筑坝经验命工匠打造出来的堤坝模型。”潘季驯指着地上的模型说道。
“防敌曰边防,防河曰堤防。边防者,防敌之内入也;堤防者,防水之外也。欲水之无出,而不戒于堤,是犹欲敌之无入,而忘备于边者矣。”潘季驯解释道。
朱祁镇点点头,甚至弯腰仔细看起了地上那几个堤防模型。
“皇上您请看,这是遥堤、缕堤、格堤、月堤。”潘季驯指着地上的模型一一解释道。
“它们的作用其实就一个,在适当的河段建造不同的堤坝。比如所谓遥堤,是筑在缕堤以外,距河岸较远处用以防范特大洪水的堤。”
“遥堤主要用以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遥堤离河颇远,或一里余,或二、三里。伏秋暴涨之时,难保水不至堤。然出岸之水必浅,既远且浅,其势必缓,缓则自易保也。”潘季驯担心皇帝听不懂,继续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说这遥堤是用来增加河道的蓄泄能力,有利于宣泄稀遇洪峰流量?”朱祁镇好奇的说道。
“皇上天纵英才。”潘季驯心中一阵好奇,同时心中也颇为感慨,得遇明主,何其幸哉!
“那这缕堤呢?”王直问道。
“这缕堤,是顺河流靠近主槽修建的小堤。堤势低矮,形如丝缕,故名缕堤。用以约束水流,防御一般洪水的。”潘季驯道。
“那它还有其它作用吗?”王直又问。
“缕堤束水,增强水流的挟沙能力。”潘季驯道。
“遥堤、缕堤相互配合,束水攻沙,还能防洪泄洪,确实是妙啊!”朱祁镇笑道。
接着,潘季驯又向众人解释了格堤、月堤的作用。
朱祁镇连说了数声好字。
文臣们面面相觑,心有戚戚然,没想到一个泥腿子居然能想出这么多办法来,这让他们这些学富五车、饱读诗书、通古博今的大臣有些挂不住脸。
“潘总督,你说的这些方法既然这么好,本官倒想问问你,黄河之长且止千里,按你的法子,这些堤坝需要建造多少?又要耗费多少钱粮?”
朱祁镇闻言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是工部水司郎中魏大可,一见是他,朱祁镇心中不悦。
这人原是工部右侍郎,因其负责黄河水务不力,被都察院弹劾,降为水司郎中,以观后效。
没想到这老小子今天又跳出来。
潘季驯不疑有它,思忖片刻后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黄河之所以连年洪水,主要原因就是朝廷强行让黄河与运河捆绑治理,违背了“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导致黄河下游泄洪能力持续下降?。本官所说束水攻沙之法必须建立在黄河改道的基础上,我测算过,若将黄河入海口改到山东的渤海湾,需建造大小堤坝三百五十处,耗费钱粮约一千三百万。”
“嗡”的,奉天殿内一片哗然,文臣们纷纷指责潘季驯狂言造次,异想天开,别说你还没算黄河改道的费用,就光筑堤坝一项就要花费大明朝将近一半的赋税,这简直是挖大明朝的墙角啊。
武将们则是你看我我看你,这些政务他们是不懂的,也不想关心,但是一听要花这么多钱,心里也是有些气愤,你把钱都花了,我的兵吃什么喝什么?
潘季驯被众人指责的低着头不敢说话,而一向支持他的王直也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嗯嗯,”朱祁镇咳嗽了一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魏大可”朱祁镇语气冰冷,“朕问你,是人命重要,还是钱粮重要?”
魏大可闻言,顿时起了一身白毛汗,皇帝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你要回答人命重要就等于承认了潘季驯的治黄策略,若是说钱粮重要,不用皇帝处置,都察院那帮眼冒绿光的御史就能当廷喷死他。
“臣……臣……”魏大可左右为难,冷汗直冒。
“哼,嫉贤妒能、尸位素餐,你这个水司郎中朕看就不用干了,回家抱孩子去吧。”朱祁镇怒道。
魏大可只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