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如果跪着能活下去，我会为了未来敲碎自己的膝盖
1977年7月30日，京都。
夜幕降临，古老城市的闹市区灯光闪烁，路边竖立着街灯、广告牌，还有可口可乐和索尼的霓虹灯箱，让人仿佛置身于拉斯维加斯那灯火通明的白夜。街上的酒吧里，男人们的面前摆放着高瓶啤酒，精致的杯盏里盛放着温热清酒，当或金或白的液体顺喉而下后，白天的忙碌像是脆弱的虫茧片片剥落，他们的体内也再次充满活力。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京都河流的对岸，那安静无声的古城区，位于这儿的任天堂办公楼此刻虽是灯火通明，但真正加班的员工屈指可数。除了几名身着浅蓝色工装和短裙的女性接待还在坚守岗位外，剩下的，那全都在顶楼的一间没贴门牌的办公室里。
这里有一张大木桌，两侧摆放着沙发，地毯是工业风的灰色，上面点缀着米色的图案。穿着橡胶凉鞋的山内溥此刻正坐在矮桌一侧的沙发上，与之对应的另一端则有两个人，一个名叫今西弘史，另一个则是荒川实。
“……事情就是这样。”
从旧金山直飞回来的荒川实简明扼要的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听完之后，山内溥直接拿起了矮桌上早已起开的上等苏格兰威士忌，朝着加好冰块的厚实水晶平底杯里倒上三分。
手腕摇晃，发出脆响，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他阖上双眸，“所以伊森·琼斯觉得，当下发生的一切，那都是我们提前规划好的阴谋？”
他语气平淡的问道。
“是的。”荒川实点了点头，道：“虽然我按照您的意思，向伊森·琼斯讲述了意外的可能，但当多个意外同时叠加后……”
荒川实小心翼翼的朝着岳父看了一眼，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相信。”
“呵——”女婿的诚实话语让山内溥笑了起来。
“所以他就威胁我？”
“威胁我不撕毁合同？”
“威胁我继续履行？”
“威胁我要把《星球大战》这款游戏推向我们国家，让《吃豆人》淹没在那一声又一声的‘原力’之中？”
急促的话语陡然出现。
本闭目倾听的山内溥蓦然睁眼。
他用力的抖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那琥珀色的威士忌瞬间在杯中刮起漩涡，“我山内溥从二十一岁起就掌管任天堂了！”
“从那时起我就没有怕过谁！”
“公司里那些跟着我祖父起家的老东西敢在我的面前倚老卖老？”
“哈——”
“我直接就把他们全部开除了！”
“我还创办过出租车公司，当公司开始盈利后，那些狗屁的司机工会就不断起哄的要求我提高他们的薪资福利！”
“没人能从我的手里拿到我不愿意给的钱！”
“所以我直接就将公司注销了！”
“在那以后没人敢威胁我！”
“因为他们知道，我会捏碎他们的饭碗！让他们滚蛋！”
“啪——”
嘶吼声起，碎裂声出。
山内溥将手中的水晶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玻璃四溅，酒水乱飞，置于杯中的冰块也应声四碎，在灰色的地毯上炸出了一个凄美的冰花。
荒川实身子一抖，本能低头。
而他身旁的今西弘史则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目光低垂，不为所动。
偌大的空间里此刻仅剩下山内溥的粗重呼吸声。
在一阵粗喘之后，终于平复心情的山内溥面色阴郁的问道：“今西弘史，评估伊森·琼斯对我们的威胁等级。”
话音未落，那个体格健壮，五官端正，有些像罗威纳犬的家伙便已抬头。
作为一个在六十年代初就已加入任天堂的‘元老’，他曾在行政，财务，策划，人事等部门工作过，甚至还在1969年时依照山内溥的要求创建了容纳横井军平，上村雅之，竹田玄洋的任天堂游戏部，并担任第一任开发部长，现在，更是山内溥钦点的任天堂总务部长。
作为山内溥的真正亲信，毕业于同志社大学法学系的家伙有权过问和监管公司内的所有项目，而正是因为山内溥对他信任有加，所以当山内溥征询他的看法时，他也没有犹豫，直接欠身道：“社长，在我看来，伊森·琼斯对我们的威胁有着很大的成功可能。”
“原因有三点。”
“第一点，那就是《星球大战》的确是一款非常优秀的游戏。据北美媒体的报道和荒川实的亲眼见证，在游戏铺开的一个多月里，北美街头就已经出现了三万多台电子街机，这一数字在之前的北美是不敢想象的。”
“过去几年里，北美街机市场的确火爆，但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他们没法像我们这样疯狂的售卖电子街机，街机只会存在于大城市里，因为偏远乡村的人口无法支撑当地商户们对游戏街机的收益预期。因此，当主要城市的商户铺满后，那些追求极致利益的商人们就不会进货了。”
“这一次不一样，就算北美院线先行铺货，损害了原本商户的利益，可随后入场的他们依旧对街机展现出了足够的热情，因为北美的民众全都因为游戏和电影疯狂了，那无法扑灭的浪潮之火才是《星球大战》街机一卖再卖的缘故，而当这股火烧到我们国家时……”
“我个人认为，《吃豆人》可能无法正面的击败他们。”
“这不是游戏好与坏的问题，而是《星球大战》游戏还有一部配套电影，而那部由乔治·卢卡斯拍的电影……”
说到这儿，今西弘史拉长了自己的声线，偏头看向荒川实。
感受到对方动作的年轻人叹了口气，道：“岳父大人，我可以发誓，《星球大战》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电影，如果非要形容，那只能是无敌。”
“我不知道《星球大战》这部电影是否会在我们国家掀起和北美那样的惊天浪潮，但我知道，我们国家的那些导演加起来，可能都拍不出这样的电影，那无与伦比的效果，真的是让人惊叹。”
虽说荒川实的话语有一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但山内溥并不在意，发泄过后的他重新端起了一杯威士忌，一边品尝一边问：“那你们觉得，《星球大战》这款游戏在我们国家登录后能卖出多少台？”
预估销量这个事情对于在场的两人来说都不难。
而在对视一眼后，见识过游戏厉害的荒川实率先道：“十万台。”
“啊哈——”这个数字让山内溥笑了起来，“《贪吃蛇》卖了六万五千台，《吃豆人》预计最少能卖十万台，而你现在和我说，《星球大战》的预估出货量为十万台？如果仅仅只是这个数字的话……”
“一年。”荒川实补了一句。
“什么？”山内溥的笑容戛然而止。
“一年十万台。”荒川实语气认真的重复道。
山内溥瞬间眯眼。
他将目光看向今西弘史，对方则抿唇点头。
“噢，那伊森·琼斯是真的厉害。”
山内溥愣了一下，接着便笑着道：“可这样也没用对吧？”
“我们国家对电影的进口有着特殊的管理标准，一般情况下，我们国家的引进片和其他国家的原上映时期都是有着较长的差距的。”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我们本土的电影。”
“就比如说，伊森·琼斯的好兄弟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大白鲨》，75年的夏天在北美上映，但直到12月份才登录我们国家的院线？”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间差。”
“半年的时间能让我们卖出很多《吃豆人》的街机了。”
山内溥笑着说道。
“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今西弘史便补充道：“社长，虽然我们国家对电影进口有着特殊的管理标准，但很多时候也有例外对吧？”
“《星球大战》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引起热潮，当福克斯带着电影来我们国家申请审核时，其速度，肯定是会比其他电影要快的。”
“而如果在此其中，伊森·琼斯真的将《星球大战》这款游戏一同授权给了福克斯，那些想要从福克斯手里拿到游戏代理的厂商们一定会比电影厂商更加迫切的渴望瞧见电影的上映的。”
“就算我们能让《吃豆人》提前抢跑，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无法在那空虚的半年内卖出十万台电子街机。”
“更重要的是……”
“如果我们真卖出来了，每台还得给伊森·琼斯分百分之十四。”
今西弘史叹了口气。
“……”山内溥呼吸一窒。
虽然荒川实方才在转述伊森·琼斯的话语时已经提起过这件事情，而且用的还是伊森·琼斯的视角，但当自己人都表示，《吃豆人》的大卖特卖只会便宜伊森·琼斯后，山内溥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攥住了，那骤然而来的压力，令他喘不过气。
这个瞬间，他的脑袋里甚至还冒出了将《吃豆人》摁死手里的念头。
但下一秒，他便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
因为他们任天堂和命运游戏签订的可是保底发行合同。
就算他们不卖《吃豆人》，时间到了，他们也得给命运游戏按照保底的出厂数量结算分成，若是不然，那就是违约。
如此事实让山内溥靠上了沙发。
脑袋微仰，双眼微眯。
当他的身体陷入柔软的海绵后，黄色眼镜下的面庞也在灯光的照射下变得有些苍白，“那第三个原因呢？”他问。
“第三个原因更棘手。”今西弘史道：“因为拉尔夫·贝尔的视频游戏专利，整个北美目前能放开手做电子游戏的公司只有三家。”
“一家为拥有专利的米罗华。”
“一家为长期持有低价专利的雅达利。”
“一家则为获得了拉尔夫·贝尔支持，压根就不用管专利，更不用考虑专利费支出，只用付出一点小额顾问费的命运游戏。”
“除此之外，其他的所有公司只要敢绕开他们做视频游戏，那他们就会面临米罗华的疯狂诉讼，如果说之前米罗华索要价格还比较合理，那在他们被伊森·琼斯爆锤两次后，他们恨不得将其他所有的竞争对手都给弄死，因此，很多米国的游戏公司都已经发现，在不依附三家的情况下，他们可能无法在做视频游戏了，而这三家……”
“没有一家好依附。”
“米罗华不用多说，两年内的几十起诉讼已经把他们的名声搞臭了。雅达利也不用多言，靠抄袭起家的他们目前是北美最弱小的游戏公司。命运游戏虽然声望最高，名声最好，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伊森·琼斯不是那种能接受平庸游戏的人，到目前为止，命运游戏只对外发出过一次公告，那还是招聘信息，要的还是创意人员，而非收购其他公司，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剩余的游戏公司发现，北美已经不适合他们生存后，绝大多数的游戏公司都会往我们的国家涌。”
“就比如说世嘉……”
“自打他们被米罗华起诉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推出过新游戏了。”
“他们已经无法在北美生存了，而他们在我们国家的分部，也有反过来收购总部的意思，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就意味着接下来的电子游戏战争会在我们国家打响了。”
“而在失去了伊森·琼斯的支持后……”
“谁能获得《星球大战》的代理，谁就能在这场战争中获得先机。”
“当我们触怒了伊森·琼斯后，那就不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决斗了。”
“因为像太东，南梦宫，万代……他们都在这几年宣布自己正式进军电子游戏市场，他们会迫不及待的斩下我们的人头，送给伊森·琼斯充当投名状的……”
今西弘史目光闪烁。
在他的视线里，仰面朝天的倚靠在沙发上的山内溥有些颓废。
实际上，早在去年山内溥表示，任天堂一定要拿下6502和《吃豆人》的授权时，他就在反对coLoR tV GAmE这个项目的推进。
在他看来，他们可以在这个项目的初期赔上一点钱，以遮掩自己的野心，换来万世太平的景象，但……山内溥否定了他的想法。
当时的山内社长觉得，就算伊森·琼斯再厉害，那也不可能推出一款比《吃豆人》还要厉害的游戏，因为一个人的灵感是有上限的，就算是再出名的艺术家，那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突破。
他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巅峰！
最多维持一段时间！
然后必然会走下坡路！
可现在呢？
“特码的！”
靠在沙发上的山内溥忽然咒骂了起来。
“伊森·琼斯特码的就是个怪物！”
“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为什么他的游戏一款比一款卖得好？”
“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的艺术家？”
“哈——”
山内溥右手成拳，狠狠地砸在了身边的沙发上。
沉闷的嘭咚声响，讲述着他的不甘。
实际上，当他得知，伊森·琼斯仅用三天时间就锤爆了雅达利的新世代和米罗华的阿波罗后，他就想把coLoR tV GAmE这个项目摁死在手里。
但可惜，当时已经来不及了。
coLoR tV GAmE的广告已经投放，6和15更是各生产了十万台，铺到了本子各大城市的百货商场里，临时取消带来的损失除了有千万货款外，还有三菱那边的巨额违约金，按照五倍赔偿的情况下，加上广告和经销商那边的赔付，他们的损失绝对会超过八千万……
虽说他们赔的起，他山内溥也愿意赔，但那个时候的撤销只会让伊森·琼斯觉得他们是在做贼心虚！
所以……
就算他在本子手眼通天，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机器顺利售卖！
当初的侥幸让他们获利颇丰，但现在……
他们又得为这笔利润付出多少？
山内溥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
“我们现在必须给伊森·琼斯一个解释对吗？”
仰面朝天的山内溥喃喃开口。
“我们不能让其他公司得到他，对吗？”
今西弘史没有吭声，但荒川实却说道：“岳父大人，我想问您一件事情，我能知道，伊森·琼斯的猜测到底有几分正确吗？”
“噗嗤——”这个问题让山内溥笑了起来。
他整个人依旧瘫在那儿，但脑袋却在脖颈的发力下用力抬起。
那浑浊的眸子不带一丝情感，嘴里的话语更是冰冷。
“这件事情重要吗？”他问。
“当然。”荒川实认真的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没有做过的话……”
“全部。”
没等他说完，山内溥便笑着道：
“伊森·琼斯说的很对，我的确是在接到了米罗华的电话后才知道他伊森·琼斯拥有着世界上最便宜的芯片的。”
“而且我也的确是从他们米罗华的口中得知伊森·琼斯的位置的。”
“虽然当时的米罗华并未跟我提起过他们的新主机研发计划，但我的确知道，米罗华想要弄死命运游戏……”
“我把伊森·琼斯喊来京都，那就是想要帮米罗华一把！”
“因为伊森·琼斯太强了！”
“在看到他的游戏后，我根本就想不出对付他的方法！”
“但这种无力感是绝对不能出现在商场里的，你知道吗？”
“如果他伊森·琼斯以摧枯拉朽之势统治了整个北美的游戏市场，那接下来的他就必然会来收拾我们！”
“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吧？”
“如果我们任天堂能和他一样扫清自家市场里的障碍，那我也会举起大旗，尝试着占领所有的海外市场！”
“而且，当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已经瞧见了他眼里的光！”
“而当他来到东京后——”
“站在秋叶原的他！瞳孔充斥着渴望！”
“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想要的其实是更多！”
“所以我们要做的，那就是让他留在北美！让北美的游戏公司不断地和他打起来！以让我们获得更多的发展时间！”
“但——”
“雅达利和米罗华真特码的是两个废物！！！”
“他们简直就是两坨大便！！！”
歇斯底里的吼叫，让山内溥脖颈上的青筋充血暴起。
瞬间通红的面颊，瞧得荒川实低下了头。
虽然山内溥承认了一切，但荒川实并未觉得有啥不对。
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见惯了商业斗争的他明白，商场这个地方，那从来就是成王败寇的，人们只会瞧见成功者的风光，至于其他人？
losers——
“所以我们现在要跪着求他原谅对吗？”
山内溥盯着自己的女婿看了几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当他将视线转移到今西弘史的身上时，他问道：“你觉得伊森·琼斯想要什么满意的答复？钱？还是道歉？”
“我们为什么要道歉？”
今西弘史说：“社长，你什么时候做过那些事情了？”
“那些都是意外，我们已经调查了多次。”
“我们不可能因为意外而道歉。”
“是。”今西弘史的询问让山内溥笑了起来，点头道：“我们任天堂从来不会背叛盟友，一切都是一个意外。”
“所以——”他问。
“所以我们就正常的和他谈合作咯。”今西弘史道：“和《吃豆人》一样，我们对《星球大战》非常的欣赏，我们想要获得《星球大战》的代理，为此，我们愿意重新拟定《吃豆人》的保底出货量和分成。”
“之前的一切全部作废，现在的新方案为保底出货量十五万台，分成为百分之二十，单机售价不低于两千美元。”
“这样一来，他们收获的分成能从两千多万来到保底六千万。”
“同时，我们还需要和他们签订《星球大战》的代理协约，把这部电影控制在明年上映，同时和他们签订保底二十万台的街机出货量，分成也是百分之二十，单机售价也是不低于两千美元。”
“这笔交易，能够给他们带来至少八千万的净利润。”
“在这两笔交易中，我们让利了有七千万。”
“我相信这一大笔钱，完全能够证明，我们在意外事件中的无辜。”
“同时，为表诚意，我们也邀请他们派出专员前来监督。”
“芯片厂那边伊森·琼斯是有股份的对吧？让他直接派遣一名董事和一名监理来上班，我们任天堂从来就是行得端坐的正，不怕任何监督。”
今西弘史笑看着山内溥。
山内溥则将目光挪到荒川实的身上。
此刻的年轻人依旧低着个头，而今西弘史则用手肘给了他一下。
“啊？”回过神来的荒川实连忙抬头。
紧接着，他便发现，自己的岳父正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
“荒川，麻烦你在跑一趟——”山内溥说。
“如果跪着能活下去的话，我会为了未来敲碎自己的膝盖——”
“而这一切——”
“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