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已经大亮,长安城的上空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大街小巷里,四处可见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用马车收集那些四处散落的叛贼尸体。
宫门外的叛贼尸体最多,不过已经被全部拖走,只残留了一地滑腻粘稠的血迹。一群太监赶着水车,拿着扫帚忙忙碌碌的冲洗着地面。被太监们冲洗过的青石板地面重新变得光滑如镜,干净整洁。
一顶又一顶的软轿,马车络绎不绝的来到宫门口。从里面下来的各位大臣们,侧头看着那还未打扫干净的血迹个个都是面色阴沉,神情凝重。
而那些掌握各方势力的勋贵们更是收了以往的趾高气扬。他们个个缩着脖子,陪着小心,就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生怕会惹得那些镇守在宫门口的禁卫军们多看一眼。
富丽堂皇,威严奢华的金銮殿内虽然聚集了大批文臣武将,却显得异常安静。有那些年老成精的,只负着双手闭目养神,不管是谁想要暗中询问昨晚的情况,绝对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有那些年少沉不住气的,在询问无果,无人理会后,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其中最难受的,是那些曾经上了无数次奏章,叫嚣着强烈要求睿亲王摄政的数十位大臣。他们个个心惊肉跳,战战兢兢,不知接下来的朝会上,朱显该如何秋后算账。
很快到了辰时,赵全一甩拂尘尖声喝道:“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满殿文臣武将的恭迎下,朱显将手搭在赵全的胳膊上。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明黄色,绣着十二条金龙的龙袍,头上戴着冕旒,冕旒前垂下的那一排晶莹的玉珠遮住他大半张脸。
尽管他容颜枯槁,步履缓慢,在场众人却无人敢小觑。因为就是这位他们以为病入膏肓,无力操持政事的皇上。悄无声息却又雷厉风行的拿下了声势如日中天的睿亲王朱毅。而那本要命的账册。就在这位看似衰弱,却依然手握生杀大权的皇上手中。
朱显一步一步艰难却又坚定的走向居中那座象征权利的龙椅,那张龙椅金碧辉煌。奢华宽大,同时又冰冷坚硬。他日渐孱弱的躯体坐在这张龙椅上,其实并不见得有多舒服,可是目前的他却需要这种力量的支撑。
在龙椅上坐稳后。朱显略抬了抬手,赵全立刻尖厉的喝道:“起!”
“谢主隆恩!”原本匍匐在地的百官这才爬起来。分两边站好。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出乎朱显的意料,整个金銮殿内居然死一般的安静。没人对昨晚长安的纷乱表示愤怒,也没人对皇宫里的骚乱表示好奇。朱显错愕后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及悲凉。这些人装聋作哑,是在表示无声的抗议,还是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这个病入膏肓的皇上放在眼中?
朱显凌厉阴鸷的眼神在下首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面孔上冷冷刮过。脑海里却浮现出账册上记载的一个又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这些名字,绝大多数与殿内站着的这些国之栋梁重合在一起。
直到此刻。朱显心中都是一阵后怕,若不是他抢先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朱毅。估计只等他一死,这些人就会联合朱毅架空皇权,让年少继位的朱厚德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见自己倚重的臣子们铁了心的不肯开口,朱显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终于缓缓的开口了:“既然诸位没有话说,就听朕来说两句吧!”他一抬手,道:“将那本账册拿上来。”
听到“账册”两个字,大殿内终于骚动起来,不少人面露惶恐,也有不少人目含阴狠。不管众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那本牵动了无数人心神的账册被送到了朱显的手中。
朱显枯瘦的手指在账本那深蓝色的封皮上缓缓抚过,他长叹了一声,开口道:“这本账册昨晚终于被送到了朕的乾清宫......”他抬起眼皮扫了底下神情各异,眼巴巴瞧着自己手中账册的百官一眼,咳嗽了几声后继续道:“可朕不敢看呀!朕怕看了以后,待到下次上早朝的时候,这金銮殿起码要空上一大半。”
朱显话音一路,原本寂静无声的金銮殿终于骚动起来.......
昏暗的内务府监牢内,朱毅面色平静的端坐在椅子上,他的嘴角甚至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他神态平静,丝毫看不出他目前阶下囚的尴尬处境。只是他的目光偶尔会在那碗口粗的围栏处扫过,明显是在等待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监牢外终于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他嘴角的笑容开始放大,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
朱显是被禁卫军用软轿抬进来的,今日的早朝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此刻他无力半倚在软轿里。还未开口,先是捂着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他咳得那样用力,一张蜡黄的脸上倒是多了一丝病态的红晕,旁人看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他咳得太过用力,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会从他的体内咳出来。
赵全欲上前为朱显拍背,却被他喘着粗气抬手制止。赵全这才注意到他的袍袖上多了几处斑驳的痕迹,一点一点的,如红梅初绽。可他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痕迹居然全是鲜血。赵全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挥挥手悄悄的带走那些禁卫军,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如冤家般的兄弟。
隔着围栏,朱毅紧紧盯着朱显,幸灾乐祸的冷笑道:“你以为抓了我就能一了百了吗?相信你已经看过那本账册了,也该知道木先生的牵连究竟有多大。数百户达官贵族的利益都与木先生牵扯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你是天子,可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无法也没有精力与这全天下三分之二的权贵抗衡。”
朱显并没有被他的话吓到,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喘着粗气沙哑着嗓子,轻蔑的道:“不错,朕现在的确没有这样的心力与他们抗衡,可是朕也没有必要与他们抗衡。水至清而无鱼,适当的利益可以让他们对朕更加效忠。朕又何乐而不为?”
朱毅得意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唇边。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于是警惕的问道:“你做了什么?”
“一个火盆而已!”朱显浅笑道:“今日早朝上,朕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本账册投入火盆中。一把火烧完,一切都一了百了。如今所有人都对朕感恩戴德,相信到了明天......不,或许到了下午。就会有成千上万本弹劾你的奏章被抬进朕的乾清宫。朕只需在他们为你网罗的罪名里,随意勾出几条就行!”
朱毅一下子面若死灰。直到此刻,他才完完全全的认识到,自己大势已去。他终于苦笑道:“当断则断,避重就轻。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难怪父皇会早早的立你为太子,你果然是天生的王者!”
提到先皇,朱毅神情逐渐变得有些恍惚。他眼神涣散。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喃喃的道:“记得父皇去世前也是这样日咳。夜咳。那时我总想着,究竟父皇什么时候才能好呀!因为他答应过,等他不咳嗽了就会再带我去京郊骑马,狩猎。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等到父皇不咳了,他却再也不能陪我去骑马狩猎了。”
朱显恨恨的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父慈子孝。你真要是孝顺,就不会在父皇刚死就开始暗中筹划篡取皇位。”
说到这个,朱显就恨得牙齿痒痒。先皇去世,自己登基时朱毅才十二岁而已。自己怜他年少又是唯一的同胞兄弟,所以将他留在了长安。朱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疼这位同胞兄弟,而这位同胞兄弟却从自己登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策划谋反。
朱毅冷冷一笑,抬眸望向对面喘息不已的朱显,讥讽道:“我是不孝,没有在父皇尚未病入膏肓的时候就拆穿你的阴谋。若是我能早些站出来,说不定父皇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哪里还能轮到你这泯灭人性,胆敢弑父的小人在这里称孤道寡。”
“你疯了?整个太医院都知道父皇是死于重症风寒,你敢冤枉朕!”朱显勃然大怒,他不管再多疑,再阴狠,可弑父的罪名却是万万不敢背负的。他没想到朱毅谋反失败,居然敢胡乱攀咬,编出这样大恶不赦的罪名到自己身上。
“你不用狡辩了!”朱显的狂怒并不能吓唬住朱毅,他冷笑道:“当年父皇病重,一次我躲在龙床上,可是亲眼看见你让太医在父皇的汤药里下毒。”
“下毒?下什么毒?”朱显面上有些一瞬的茫然。转眼他又喘着粗气,辩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朕只不过是让太医往父皇的药里加一味紫河车煅烧后的粉末而已,何来毒药?”
“你胡说,若是加紫河车而已,你何须那么鬼祟!”朱显的话让朱毅觉得自己开始全身发冷,这种冷是由内而外不可抑制得,冷得他连牙齿都开始打战。他却嘶哑着嗓子厉声吼道:“反正父皇已经死去多年,连尸体都化成了骸骨,自然你说什么都行了。”
朱显冷笑一声,淡然的讥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父皇已经死去多年,你如今也只是朕的阶下囚而已,朕用得着跟你这个阶下囚多费口舌嘛!”
顿了顿,朱显不甘被人误会,他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当年,父皇身子日渐孱弱,于是太医在父皇的药方里多加了一味紫河车。可是父皇忌讳,他犯了倔不肯服用。于是朕让太医将紫河车煅烧成粉末,加蜂蜜搓成药丸,偷偷的放进父皇的药中。此事就连母后也是知晓的,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成给父皇下毒了?这样的借口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朱毅的眼睛蓦然睁大,他不可置信的道:“居然是紫河车,怎么可能是紫河车,我不信我不信,你在骗我......”这句话他喊得撕心裂肺,同时也充满了自我厌弃。他嘴里说着不信,其实他心里已经完全相信了。
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的筹谋,这么多年的怨恨,难道说到底却仅仅只是一个误会吗?朱毅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惶恐。他觉得胸口处似乎有什么炸裂了,让他如此疼痛,疼到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