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乐稀里糊涂地跟糜舟等人踏上了前往齐国都城的路。
在巧合的重逢后,钟烟庞政遵循赵望翷的意思把事情的梗概告诉了沈以乐。作为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在经过自己的一番整理、理解,钟烟庞政能用更加清晰易懂的说法转化两个“外面世界人”的意思。
沈以乐没有钟烟庞政那样的思想觉悟,按理来说,她其实根本不会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但她毕竟亲身经历、看见了糜舟的种种行为,她知道,糜舟的确对这个世界的走向了如指掌,正因如此,她选择相信这个荒唐的说法。
相信,也就意味着,自己不过是随时会被抹除的“数据”。她不明白什么叫“数据”,钟烟庞政也一知半解,以他的思想维度,完全无法理解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他只能凭借阅历推测出“数据”的含义,却无法用语言转述自己的想法。那个世界的东西对他而言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一片海域,他觉得自己已经够通透了,但依旧没能参透其中的奥妙。
他想找公主问到更多有关那个世界的知识,但公主这些日子始终和糜舟呆在一起,他们好像发现了一件相当不得了的真相。
现在,钟烟庞政无所事事地坐在茶馆,注视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接踵的繁盛之中看不出战争的迹象,说明他们离都城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前线的恐慌还没散播到此地。
明丽的光芒将人们的轮廓照得非常清晰。
这都是“假象”吗?
钟烟庞政一边伸手摸索冰凉的茶杯,他要了壶茶水,却没有心情喝下去。在皇宫呆得时间久了,他的舌头很难适应这些既苦涩、又干燥、还带着腐烂味的茶水,简直跟茅坑里的污水没什么两样。
但这也是假的。
他皱起眉头,强迫自己喝下刺激味觉的茶水。苦涩的味道让他感觉嘴巴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针,他有失礼仪地把手指放在舌苔上,上面没有被针扎破的伤口,一切如故,只有不悦的感觉在心里生成。
“你在这做什么?”
沈以乐站在对街发现了萎靡不振的钟烟庞政,朝他招了招手,一边打着招呼。
他们居住的客栈就在茶馆对面,沈以乐一大早下来就看到了钟烟庞政。
钟烟庞政有些意外。前几天,沈以乐听到真相时还是一脸失魂落魄,现在看上去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不能这么说,她只是变回了从前的沈以乐。
“早上好。茶凉了,我再叫店小二端上。”他让沈以乐坐下。
这是一个奇妙的场景。
毫无疑问,他们曾经是敌人,是钟烟庞政一步步将沈以乐推向“靶子”的深渊,但如今,对立的两人却同时掌握了所处世界的秘密。
自己能和沈以乐冰释前嫌吗?钟烟庞政脑中闪过这个困惑。同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软弱。京城毁灭之后,心中就缺失了一座靠山,而当他知道自己崇拜、尊敬、追随的倾莲公主不过是外面世界的“普通人”时,另一座靠山也猝然崩塌。
虽然他有超出时代局限性的理解力,但心灵遭受的重创却难以抚平。
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没有了半年前的自信。
要是以前,他不会自问能否和沈以乐和解,而是立刻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能、或不能。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钟烟庞政挺直腰杆,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矮小。”
“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沈以乐听上去像在逞强,但看她的表现,又像是那么回事。她十指交叉,撑着脑袋,杵在桌前坐了片刻。
店小二端上新的茶碗后,她便伸手接过,纤细的手指在茶碗边缘慢慢摩挲。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她想了想,“不过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假’的世界,这只不过是一个再自然而然的规律罢了,也没什么好想的。”
“你是这样想的啊。”钟烟庞政有些佩服她。
她知道自己是提线木偶,也坦然接受了。
两人沉默。
这个话题很难再进行下去,云里雾里的二人根本说不出什么。他们默默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了茶馆外。
人群依旧流动。
钟烟庞政再次喝下一口冰凉、冷冽的茶水。
这些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但公主说过,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故事就不会存在,他们只服务于世界之外的人,也就是“玩家”。如果玩家对他们毫无兴趣,不去探索他们,他们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人”——空壳。
是这样吗?
钟烟庞政忽然起了兴趣。
自己不是玩家,接触这些人会发生什么?他从没试过。
沈以乐看到他站起身,于是问道:“你去做什么?”
“跟那人聊聊。”他指着街道上的一个叫花子。
他已在这条并不宽敞的巷子里呆了一个上午,收获到的银钱可能都付不起钟烟庞政喝的这盏茶。
他站起身,摸索着口袋里富裕的银钱走到叫花子面前。
“喂——”他开口,忽然不知如何和这种人打交道,即便他曾经也是落魄者的一员。
那些过往的记忆,难道不曾发生在我身上吗?钟烟庞政扪心自问,但无法证实过去的真伪。
“你晚上也睡在这?”他想了个并不算好的问题。
但叫花子看出搭话的人气质不凡,像个富家子弟,想到或许能博得官老爷们的同情,立刻殷勤地开始介绍身世,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咕隆吐露了出来。
钟烟庞政默不作声地听着,放下茶碗的沈以乐也来到身边。她一下就明白“智囊”在做什么,于是也好奇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叫花子的身世和那些家道中落的可怜人有相仿的经历——出生在还算富裕的家庭,因为买卖上的失败和家庭变故而沦落为乞讨之徒。
钟烟庞政听完愣了很久,扔下了几枚厚重的铜币。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他扑通一声跪在矮个子脚前。
一枚铜币在地上旋转了几下,折射出的刺眼光芒射入沈以乐的眼中。她眨了眨眼,突然感受到身后传来一股寒意。
她猛然回头,身后还是平静的街道,一只蜻蜓扑腾着翅膀,它发现沈以乐注意到这边后,悠悠地飞走了。
“喂,钟烟庞政。”沈以乐不安地叫住怅然若失的智囊,“我们快回去。”
“怎么了?”
“有炼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