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裴大虎沈炼等人五十里外的文登县县衙。
八里铺铺兵口中的宋大人,高坐文登大堂上首,一身儒雅,正悠然的品着普洱。
宋应昇旁边,依次坐着东厂大档头曾其孝、辽西军头吴襄、开原第六千总部千总汪卫,以及威海卫指挥使杨起隆。
从辽南到文登一路走来,文官出身的宋应昇杀伐决断,比之东厂档头更为狠辣,再加上他熟悉开原事务,现在俨然已是这支队伍的领袖。
威海卫指挥佥事董遇时和百尺所千户吴梦麟站在县衙门口,周围还站着几名从栖霞、招远等地赶来的知县。
众人不时抬头瞟一眼大堂上坐着的上官,刚赶来的知县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文登县衙周围,此时黑压压围满了战兵和卫所兵,他们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拖到外面。
三进的厢房屋顶还在冒着青烟,县衙周围弥漫着木头燃烧的气息和浓烈的血腥味。
后院厢房的大火刚被扑灭。
这里刚经历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事。
第六千总部最后两百多不肯投降的战兵,被叛徒出卖,数倍于己从的明军里应外合围攻。
为保护县衙,保护平辽侯妻儿,他们全部战死,只逃出二十多人。
从县衙大门到三进小院,地上横七竖八摆着两百多具开原兵尸体。
坐在知县位置上的宋应昇轻轻吹了吹手中热茶,喝下一小口,眯着眼睛对东厂档头道:
“曾公公,目下已逮拿袁可立,又抓住刘招孙小妾,收服文登开原战兵,下一步当如何做,曾公公和各位都可以说说。”
曾其孝转身望向众人,谦虚道:
“咱家平日做的是镇抚司拿人的勾当,做不得大事,对付刘贼,还是要靠诸位。”
宋应昇再望向辽西将官吴襄。
吴襄是祖大寿的妹夫,相比这位妹夫,他的儿子的名声在历史上更为响亮。
吴襄本是马贩子出身,后来不知怎么考了个武进士,妹妹也嫁给了祖大寿,马贩子就成了宁远总兵官的大舅子。
吴家在山海关渐渐站稳脚跟,后来成为明末最着名的军阀。
吴襄这回从辽南出发,本想着搭东厂番子的便船来登州贩马。
没错,他是个生意人。
没想到到了登州,就遇上宋、曾策反开原军,两边又打了一场。
生意人莫名其妙卷入到这场纷争之中,具备商业眼光的吴襄索性不再贩马,开始倒腾军粮。
这也为吴家后来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
“辽西的兄弟说,刘贼正调兵攻打辽沈,下一步估计就要打咱们辽西。”
吴襄捋了捋下颌美髯,忽然高声叫道:
“刘招孙还是太年轻,他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其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不是别人,正是吴襄的儿子,少年成名,勇冠三军的平西伯吴三桂。
吴三桂今年刚满九岁,应该还没遇上陈圆圆。
“汪千总,刘招孙会不会直接率军攻打山东?”
曾公公忧心忡忡问道。
三天前,在清除掉登州的袁可立和其他一些勾结平辽侯的官员后,宋应昇亲自登门,见到了他的同乡兼好友汪卫。
宋应昇现身说法,向他同乡讲述了刘贼在开原犯下的种种暴行。
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里,辽东各地超有五百官吏将士人头落地,很多人只是因为收了两百两银子。
汪千总得知开原整风运动的情形,凡贪墨超过二百两者,皆被斩首。
宋应昇告诉同乡,所谓的整风运动不过是刘招孙诛杀功臣,培育自己心腹的借口。
汪千总在文登半年多时间,从附近豪绅大户那里收到的礼物,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两。
照刘招孙的标准,他至少得被斩首四十次。
宋应昇在旁苦口婆心劝说。
“汪千总,你在开原又没有家眷,无牵无挂,难道要坐在文登等死吗?等到刘招孙打完辽西,就要来山东了。刘贼最喜欢做的就是过河拆桥,还有杀鸡儆猴,汪千总,这次,你就是鸡!”
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汪千总最终下定决心,决定带兵随宋大人、曾公公一起,投奔京师,跟着朝廷搏一场大富贵。
第六千总部所辖战兵都是在剿灭闻香教后就地招募的山东兵。
两千五百人中,除了三百开原老兵,其他战兵战力低下,他们来源复杂,有流民,有渔民,有纤夫,有军户。
这些人训练不到半个月就随部队对闻香教作战。
平心而论,第六千总部是开原六个队伍中战力最低的,忠诚度也最差。
剿灭闻香教后,登州各地盗匪横行,为了尽快完成对文登周边的控制,刘招孙不得不加紧扩军。
疯狂扩军的结果就是鱼龙混杂,开原士气如虹,闻香教望风披靡时,问题不会爆发出来。
等到将领反水,各营训导官被杀,这支表面上的强军便立即溃散了。
“曾公公、宋大人,刘贼多半要狗急跳墙,直接造反,可将袁可立和金虞姬立即处死,断绝文登叛贼的顽抗之心,以免夜长梦多!至于刘招孙,他必然会来报复。不过但请各位放心,只要登莱水师封锁威海卫港口,开原兵再怎么骁勇,没有水师,也飞不到山东!”
周围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曾其孝脸上横肉微微抖动,没有说话。
宋应昇又望向旁边坐着的指挥使杨起隆,杨起隆还是像以前那样白白胖胖,说话的时候,脑门好像在朝外冒汗。
杨指挥怯怯的对宋应昇拱了拱手,有些为难道:
“吴军门和汪千总说得都有道理,只是,登州现在不全在咱们手中掌握,刚才逃了二十多个战兵,袁巡抚,袁可立在登莱为官多年,党羽遍布,他们很多都和刘招孙有往来,一时恐怕难以除尽……”
“咳咳!”
曾公公沙哑的嗓子轻咳两声,大堂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不再说话,盯着这个身材魁梧的东厂档头。
曾其孝起身离开座位,三步走到杨起隆身前,将茶水递到威海卫指挥使手中。
“杨指挥使,这次能收服开原军,你们卫所兵也出了力。咱家回到东厂,自会给你请功,多少赏你几万两银子。不止是银子,吕德民那个废物屡屡坏事,这次炸了水营武库,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天津巡抚也兜不住他外甥。以后这北地水路的买卖,都交给你来做,你也不用指望盘剥那些个穷军户来捞银子了!”
周围众人纷纷向杨起隆贺喜,杨指挥使听了却一点高兴不起来,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杨起隆当然需要银子,他每年从底下军户身上压榨的银子区区几万两,上下打点后也剩下不到多少。吕德民在天津卫走私贩卖人口,一年捞二三十万两银子,周围卫所官都眼红不已。
只是,有钱拿不代表有命花,杨指挥使当年在曲阜可是亲眼见识过刘招孙手段。
刘招孙镇压闻香教,屠戮孔府时,杀人不眨眼,据说衍圣公被他砍成三截,死相极惨。
若让刘招孙知道杨指挥使在威海卫干下的事儿,自己怕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曾公公大致猜到杨起隆在担心什么,安慰他道:
“杨指挥使莫要担心,慢说朝廷饶不了刘招孙,咱家与宋大人在开原时,便已和刘贼结下了血仇,不死不休。你放心,我们不会拍拍屁股走人的,不把登州的事儿了了,不把刘贼斩尽杀绝,咱家回京师,也要掉脑袋的!逃走的开原兵,不足为患,咱家已派人去追杀,现在,咱们得立即联名上疏,让朝廷派大军····”
曾其孝话还没说完,咣当声响,门口闯进来个番子。
众人纷纷朝那番子望去。
曾公公面露不悦,骂道:
“山东这些番子真不懂规矩!诸位莫要见怪。”
那番子快步走到曾其孝身前,凑到曾公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曾其孝等番子说话,挥手让退下,抬头望向宋应昇,神色阴冷道:
“宋大人,刚才投降的开原兵汇报,刘招孙的亲卫来了,晌午咱们的人在八里铺见到了杨镐和裴大虎,他们只有十几个人,还有个红毛夷和女人,骑马的话,这会儿应当快到文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这个时候,杨镐来文登做甚,还有刘招孙的亲兵,为何会出现在山东。
曾公公继续道:
“就是击杀镇抚司,火烧教坊司,劫掠徐光启,烧毁水营武库的那群人,他们这一路杀了不少人……”
宋应昇扫视县衙众人,拍案而起:
“管他什么来历,先把袁可立金虞姬杀了,还有那个婴儿!再杀杨镐,刘招孙的卫队又怎样,来一个杀一个!本官要让刘招孙也尝尝被灭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