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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悍勇的后金兵没有逃走,而是选择留下和巴牙剌一起战斗。

刘招孙望他一眼,策马疾驰,两边交错而过,苗刀劈头砍下。

后金兵举起狼牙棒格挡,兵刃撞击,迸发出点点火花。

燧发短铳一声爆响,格挡苗刀的后金甲兵倒在了地上。

刘招孙收起短铳,迎着篝火火光,发现苗刀又多了道缺口,用来砍人是不成了。

金虞姬生前说过,她喜欢这把苗刀。

收刀回鞘,举目四望。

察哈尔骑手呼啸着,从白杆兵战阵前掠过,一路往西追击那些溃逃的两黄旗甲兵。

他们在马背上呼喊着刘招孙听不懂的蒙语,一路狂飙突进。

两黄旗的溃兵被他们追到浮桥前,甲兵和包衣挤在狭窄的浮桥上,争抢着朝南岸逃去。

察哈尔骑手们从容不迫的在后面射箭。

有些人直接策马跳上浮桥,挥舞马刀朝对岸杀去。

这些亢奋的蒙古骑兵甚至站在马背上对巴牙剌射箭。

刘招孙望着他们疯狂的背影,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一脸兴奋的李昱辰纵马上前,大声道:

“大人,蒙古人真是神勇,士气如虹,一路将鞑子追到南岸去了,桥上好多后金兵都掉进河里,不知要淹死多少狗鞑子。哈哈哈!痛快!”

刘招孙眉头皱起,问道:

“蒙古人士气为何突然如此旺盛?”

李昱辰和林丹汗麾下几个台吉相处了一段时日,对这些蒙古人了解颇多,对刘招孙解释道:

“大人,他们是过去抢银子的,两黄旗和正蓝旗的银子布帛都在南岸。刚才他们抓了个镶黄旗牛录额真,审问知道的。”

“人为财死。”

刘招孙微微叹息,忽然道:

“咱们的人先不要过去,南岸还有几万后金兵,刚才只是打败了两黄旗能夜战的甲兵,后金主力还在。”

李昱辰听了嘟噜道:

“大人,骑兵营如此骁勇,还怕什么后金?一鼓作气,把其余四旗也灭了。”

刘招孙看他一眼,摇头道:

“骄兵必败。骑兵营七八百人,加上白杆兵,三千不到,小胜一场,你就要去灭五六万建奴?”

“勇气虽然可嘉,只是时机还不成熟,等战兵赶到再说,快去对岸,让蒙古人退回来!”

李昱辰一脸不情愿。

“快去!这是军令!”

刘招孙说罢,也不多解释。

他吹响竹哨,召集骑兵营集合,围歼那些还在顽抗的巴牙剌。

两黄旗的巴牙剌共计五百多人,是这次夜战的核心。

第一轮神火飞鸦攻击后,他们就开始组织弓手对明军进行反击,接着便遭受第二轮、第三轮打击。明军的这些火器威力不大,真正被炸死的人并不多,不过对军心士气造成的影响却很大。

等明军骑兵开始进攻后,巴牙剌便命令弓手进行还击,骑兵不要命的打法让他们很不适应,明军不计伤亡的冲击,在死伤无数后终于在大阵薄弱的侧翼撕开一个缺口。

接着,那支让各旗都闻之色变的土司兵从夜幕中出来了。

白杆兵成为压垮两黄旗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并非全部甲兵都掉头逃走,最后有八百多悍勇之辈留下,选择与明军血战到底。

刘招孙很清楚,如果不把这一千三百多人消灭,等到努尔哈赤调集重兵,南北夹击,他就会被建奴包饺子。

两黄旗精锐虽然溃败,然而浑河南岸至少还有四万后金兵。

这些后金兵不能夜战,肯定会死守不出,等待天明再反杀开原兵。

刘招孙计划先将北岸这支巴牙剌消灭,再去东门解救浙兵。

最后,与浙兵合兵一处,和后金决战。

哪怕不能战胜后金,他也要让努尔哈赤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刘招孙打马来到白杆兵阵侧翼,秦邦屏正率白杆兵与巴牙剌血战。

白杆兵排成严密阵列,用白杆长枪一步步将白甲兵向浑河逼去。

面对一心复仇,凶悍善战的白杆兵,面对无从突破的白杆枪战阵,巴牙剌手中的长斧重刀作用不大,他们投出一波飞斧铁骨朵杀伤前面一排白杆兵后,便失去了有效攻击能力。有人用重箭射击,旋即被逼近的长枪刺成蜂窝。

在杀红眼的白杆兵面前,一些绝望的巴牙剌直接转身跳入浑河。

只有少部分白甲兵幸运突破包围,逃到浑河对岸。

刘招孙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骑兵全部压上去帮白杆兵尽快扫清残敌。

这时,南岸蒙古人忽然传来一片惊呼。

刘招孙策马望向南岸,只见数千林丹汗骑手,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

一片火把组成的海洋中。

正蓝旗的甲兵阻断浮桥退路,将这些冒进的蒙古人全部堵在了南岸。

他们过桥时便失去了建制,队伍混乱不堪,突然遭受袭击,又一溃千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招孙不能不管这支坑爹的盟友。

因为林丹汗承诺亲率四十万大军增援浑河,明日便到。

他不能不救林丹汗的人。

四十万没有,四万总该有的。

刘招孙很清楚,打到最后,这支骑兵是能左右浑河血战的生力军。

“李昱辰,赶紧派骑兵过桥策应蒙古人,冲杀正蓝旗甲兵,让他们撤回来!”

“大人,派多少骑兵过河?”

“全部!”

~~~~~~

浑河南岸,正黄旗中军大帐。

从城东赶来的戈士哈站在帐外,询问一脸阴沉的佟养性。

“大汗又在和萨满议事?”

“不是大萨满,一个宁古塔来的师婆(巫婆),带着个邪气古怪的瓶子,说是能镇魂····”

戈士哈颇有些不悦,急道:

“我家主子有急事,要禀告大汗!”

佟养性面带愠色,淡淡道:

“什么事也不上大汗镇魂重要!大汗连北岸的刘招孙都不管,你们两红旗攻打浙兵的事,先等着!”

中军大帐。

努尔哈赤盘腿坐在东南位置,抬头望着师婆取出的日月星辰龙蛇镇魂瓶,沉静问道:

“此物真能收魂于瓶中,免得它窜出来作怪?”

从遥远的北方苦寒之地赶来的一个神秘师婆正在为后金大汗镇魂,今夜她要祛除一个辉发恶灵。

师婆身穿神衣,头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盘腿坐在西北角“塔了兰”(神位)位置。

她年逾古稀,弯腰驼背,海东青羽毛制成的神衣彰显着她的神力,她的眼睛向浑河水一样浑浊,却能洞悉阴阳世情。

“大汗,若想镇住这个少年鬼魂,还需要一物。”

“什么?”努尔哈赤望向师婆。

“汉人尼堪的心肝,要活的,活着挖出来。”

努尔哈赤对以杀止杀的信仰并不反感,点了点头。转身对贴身戈士哈道:

“去杀一个包衣。”

片刻后,热气腾腾的心肝被送到师婆面前。

师婆双手捧着心肝,鼓盆而歌。

“呜呜呜呜!”

“嘻嘻嘻嘻!”

她将那个从上古莽荒时代留下的镇魂瓶放在白布上。

人血在白布画下邪神的形状,师婆忽然大声念动咒语。

在努尔哈赤眼中,布上的邪神渐渐成形,化作金光附在那个雕饰龙蛇邪神,镶刻符咒?字的日月星辰镇魂瓶上。

这位师婆法力远在萨满之上,今日请她来镇魔,是请对了。

师婆忽然精疲力尽,过了好久才恢复神色。

努尔哈赤看她一眼,忽然道:

“如果,朕想镇住更多恶鬼呢?”

师婆讷讷望向后金大汗,混浊的眼神露出畏惧之色。

“朕要镇住明军恶魂!”

“白杆兵、浙兵、辽镇,还有·····还有刘招孙和他的开原兵。”

“大汗需要镇多少亡灵?”

“八万。”

“所有胆敢反对朕的尼堪军队!朕要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师婆陷入沉思,她佝偻着腰背,望向浑河黑夜。

浑浊的眼眸里,无数亡灵挣脱苦难大地,缓缓升向天空。

她猛地睁开眼睛,眉间的褶子舒展开来,长长喘了口气,大汗正目光炯炯望向自己。

“大汗,若要震住这些恶灵,需一个更大的法器。”

“更大的法器?”

满身鸟毛的师婆伸出枯树老手,身体朝北,匍匐在地跪拜。

“浑河。”

“浑河。”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重复说道,他得到了神谕。

“神所言,正合朕意,朕明日会剐了刘招孙,把他和他部下的心肝投入浑河!”

“还有沈阳城中,所有反对大金的汉人!”

“大汗英明!”

师婆奉承了几句,忽然,在她浑浊不堪的眼眸中,映出那个破脸的辉发少年,他爬在大汗背上,凑到努尔哈赤耳边,嘴巴一张一合,低声咒骂着什么。

师婆张大嘴巴,不敢说话。

她望着大汗走出大帐,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昏了过去。

两名戈士哈急急赶来,向大汗禀告东门战况。

“大汗,小贝勒于半个时辰前率巴牙剌攻克东门,斩杀辽镇二百二十三人,没有俘虏。主帅毛文龙率残部向北逃窜,镶白旗旗主已派人追击!必要斩了毛文龙人头!”

“镶红旗、正红旗与浙兵鏖战,浙兵火器犀利,两日不能攻破。大贝勒派骑兵轮番骚扰,已经消耗完他们炮子,奴才过来时,两红旗白甲兵正在突入车营。大贝勒说,日出之前,必能攻下,主子还要奴才恳请大汗,破阵之后,不要俘虏,全部斩杀这股浙兵!”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东门攻陷,城外的浙兵便成了一支孤军,浙兵所长者,火器而已!如今他们火药用完,力战两日,早已力竭。很快便会被代善攻下。

只是那个逃走的毛文龙,虽然有些将才,却不能为大金所用。未免可惜。

此人明明是个辽镇将官,却要和熊廷弼为伍,还带头对付丁碧李如桢。

毛文龙这般被明国朝廷蒙骗,甘愿做万历的走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想到这里,他觉得汉人尼堪委实可恶,。

往日定下的治国方略,也该重新调整了。

以后那些对大金无用的汉人,可留,亦可不留。

努尔哈赤望向北岸,嘴角浮出淡淡微笑,和半个时辰前相比,北岸打起的火把又稀疏了些。明军的攻势越来越弱。

不过那支倔强的骑兵还在继续冲击浮桥,区区一千人竟敢和正蓝旗、两黄旗的精锐对杀。刘招孙真以为自己可以以一当十啊。

“多死一些才好,刘招孙最好也死,朕要用你们的心肝,祭祀浑河法器······”

后金大汗自言自语,想象着天亮以后,北岸明军彻底覆灭的场面,也不知刘招孙的心肝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想亲眼看看。

努尔哈赤神色不变,转身望向跪在地上的佟养性,这个奴才已经等了很久。

佟养性咬住食指,努力让自己不再抽泣。

他从一名逃回来的正黄旗巴牙剌那里得知。

兄长佟养真黄昏时分在北岸战死,死前还让刘招孙砍了脑袋,尸身遗弃荒野,战马将兄长尸骸踏成了肉泥,连块囫囵肉都没有。

佟养性不知道,抚顺佟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刘招孙下手如此狠。

“大汗。”

佟养性缓缓抬起头,脸上神色极为平静。

“奴才昨日便曾建议,让正红旗、镶白旗调集兵马,一举攻灭刘招孙,大汗为何迟迟不肯答应?”

努尔哈赤眼神一变,这奴才从来不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想到佟养真刚被人杀死,大汗忍住怒火。

“此事朕自有决意,你不必多言。”

佟养性不顾努尔哈赤不悦,继续高声道:

“大汗,刘招孙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不得不防!”

“眼下科尔沁人已无战心,叶赫骑兵摇摆不定,两红旗镶白旗被浙兵拖住!正白旗镶蓝旗都在北边,一时回不来,咱们现在账面上有十万大军,其实堪战者,不过四万而已!”

“刘招孙必须尽快灭掉,不管他有三万兵马还是三千!这狗贼是个祸害!李永芳是他害死的!丁参将是他害死的!奴才兄长是他害死的!八贝勒和四贝勒也是被····”

佟养性被兄长惨死刺激,说话丝毫没有顾及,直到最后几句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连忙停止。

自从莽古尔泰死后,大汗性情大变,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这些天,几位高级包衣不知所为何事,就会惹得大汗暴怒。

奴才们都希望,这个师婆能灭掉辉发恶灵,让大汗重新变回原先那个处变不惊谋定后动的英明汗。

佟养性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不敢抬头。

努尔哈赤缓缓扶起这位汉臣,盯着佟养性的脸,神色平静:

“佟额附,听闻你幼时丧父,是兄长将你养大成人的,你把兄长视为父亲。你们兄弟感情至深。你放心,佟养真为大金战死,忠勇可嘉,他是个好奴才。朕会好好抚恤,绝不会让忠臣志士寒心!”

佟养性眼圈红润,磕头谢道:

“谢主子洪恩!奴才替佟养真亡灵谢过主子!奴才以后赴汤滔火,也要杀光南蛮子,给主子分忧!给大金立功!”

努尔哈赤微笑着扶起佟养性,对他语气平和道:

“汉人也不用全部杀死,像丁参将这样的仁人志士,就要好好重用。”

“佟额附,朕知你心中伤悲,朕的两个儿子,八贝勒和四贝勒,也是被刘招孙害死的。刘招孙这狗贼,朕不会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

“鬼神之说,皆是妄谈,朕岂不知?”

佟养性抬头望着大汗,满脸恭顺,听大汗接着说下去。

“朕本天命,又何须听神棍神婆鼓唇弄舌。不过,今日这师婆说的有些道理,她说,要给明军做个大发器,这法器便是浑河。”

佟养性没听过什么浑河法器,正要询问个究竟。

却见努尔哈赤拍案而起:

“镶蓝旗五千甲兵离沈阳四十里,正在加速赶来,还有正白旗三千人马,也快到了。刘招孙杀了大金这么多忠臣志士,该他偿命了!”

“浑河,就是他的镇魂瓶,他和他的乌合之众,会永世不得超生!”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伸手从貂皮五采龙纹袍袖里,摸出那个爬满龙蛇异兽的日月星辰镇魂瓶。

佟养性看那瓶子一眼,怯怯的退后一步,隔着很远,也能感到这瓶子的邪性。

他低下头,不敢看后金汗。

不知是不是因为镇魂瓶在起作用,佟养性觉得大汗的声音变得更加雄浑有力。

“朕不让正红旗镶白旗调兵,就是让他们全力攻打浙兵,尽快灭掉浙兵,不给刘招孙任何翻盘的可能!”

“朕这里,还有正蓝旗一万人马,两黄旗剩余一万甲兵。刘招孙自作聪明,绕了个大圈子,从开原跑到铁岭,又来攻打沈阳,自以为瞒天过海,想和朕一决高低。”

“那,朕便成全他,给黄台吉和莽古尔泰报仇!给你兄长报仇!”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北岸,明军骑兵的火把已经消失不见,刘招孙的骑兵停止攻击,接受了他们失败的宿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中,

困扰大汗多年的嗡嗡声终于消失不见,破脸少年的魂魄也化作一缕青烟,被缓缓收入镇魂瓶中。

“刘招孙,你也一样,朕要让你和这少年一样,被凌迟处死,还要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佟养性呆呆望着大汗,看着他一个人将镇魂瓶打开,又把它盖上,不知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

刘招孙回头望了眼北方,北方离他很远。

左臂传来剧烈疼痛,若非锁子甲挡住,他这只手怕已被长斧斩断。

他们在浮桥上和后金兵冲杀半个时辰,只为掩护那群要钱不要命的猪队友。

率领一千真夷甲兵冲过浮桥,用长斧劈中刘招孙左臂的牛录额真,此刻正躺在河滩上,微微抖动身子。

刘招孙拔出匕首,给他脖颈补上一刀。

杀死牛录额真后,他疲惫到了极点,坐下休息。

一千五百多残兵,歪歪斜斜靠在河岸上,周围地上黑压压一片后金兵尸体。

李昱辰倒在刘招孙身边,盯着暗夜星空,喃喃道:

“大人,鞑子过河没?”

“没。”

刘招孙记不清他问过多少遍,这次鞑子真的不会过来了。

刚才一番激战,李昱辰腿上伤口崩裂,又流了很多血。

这位辽镇夜不收出身的骑兵营军官,早已不能骑马,甚至走不了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刘招孙看惯生死,这一刻,他感到一种难得的解脱。

为别人,也为自己。

死去的人会升天,离开这片灾难深重积重难返的土地。

活着的人呢?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穿越后经历的第几场血战。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生离死别。

李昱辰的呼吸变得微弱,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

刘招孙吃力的用右手取下左侧的椰瓢,摇了摇,还有水。

缓缓伸到李昱辰嘴边,十九岁的辽镇夜不收喝了一小口,水又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李昱辰无神的望向南岸后金大营。

“鞑子不会过来了,骑兵营把他们打怕了,杀了几千个甲兵,河边尸体都堆成山了,你们都是好汉·····”

正蓝旗甲兵的尸体在桥边堆成了小山,对岸不时传来弓弦振响。几匹受伤的战马在河边悲鸣。

刘招孙还在对李昱辰说话,发现他头已歪在了一边。

刘招孙愣了一下,手放在他鼻孔前,早就没了呼吸。

伸手合上死者双眼。

周围还能动的骑兵都朝这边走来,伏在李昱辰身上,大声呼喊着营官的名字。

拂晓的辽东平原充满生机,荒野上遍布秋虫的鸣叫。几点繁星挂在天际。

援军还是没有到来。

不论是林丹汗还是战兵营。

或许,战兵被回援的后金兵包围,再也赶不到浑河。

他眼圈微红。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

他想照亮这片黑夜,最后发现,自己只是那划过夜空的一点,就像昨夜那场焰火。

只是,金虞姬在哪里?

浑河河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

脚下是破碎的铠甲和断裂的兵器。

白杆兵和巴牙剌尸体遍布整个河岸。

战场上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

刘招孙对战场的气息早已经习惯,刚穿越来时,闻到就是这种味道。

不知坐了多久,他感到一阵饥饿,才想起从昨日正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大声喊道:

“金虞姬,给·····”

金虞姬不在了。

这个照料他饮食起居,陪他征战四方,甚至愿意为他挡箭的异族少女。在临死之前,还想着要保护他。

现在,他连她一块骨头都找不到。

现在,和半年前的那个神秘夜晚一样。

她从浑江走来,红拂夜奔。

她往浑河走去,尸骨无存。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何其可笑,何其自私,一直没珍惜这女子。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

他却要活着。

活着也是执念,快消散了吧。

对岸传来蒙古人惨叫声,林丹汗的三千骑兵被正蓝旗甲兵围攻,包围圈一点点缩小。

蒙古人很快便将覆灭,接下来就是刘招孙他们。

他一点也不同情这些贪图财货的墙头草。

如果不是蒙古人刚才冒进,骑兵营和白杆兵也不会伤亡如此惨重。

至少,他们还能守住北岸,全身而退。

他没料到,这一次,努尔哈赤就在沈阳等着自己。

自己的瞒天过海,究竟没能瞒过野猪皮。

难道,这就是无法言说的宿命?

难道,这就是所有故事的结局?

不!

如果说这是宿命,

那么,义父,金虞姬、熊廷弼……所有人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天道就是镇魂瓶镇住千万英灵!

如果天道就是建奴用三百年文字狱用愚民权术让华夏永世不得超生!

那他,就要破了这天道!

这才是他存在的终极意义。

或许,我也终将如这浑河野草,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然而,虽千万人,吾往矣!

蹈死不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才是穿越者的宿命!

刘招孙坐在暗夜中一个人想着。

时间仿佛跨越了万年,经历沧海桑田。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既白,天,终于亮了。

他缓缓站起身。

北岸,只剩下最后一千五百多人。

忍着疼痛,翻身上马,手上多了把雁翎刀,那是李昱辰留下的念想。

“能战者,渡河,随我去救浙兵!”

刘招孙蓬头垢面,全身都是血迹。

他嗓子嘶哑,竭力呼号,如辽东平原一颗野草。

他拎着雁翎刀,策马走上浮桥。

浑河南岸,正蓝旗、两黄旗的巴牙剌磨刀霍霍,后金弓手们将重弓拉满,几千双眼睛盯在刘招孙身上。

长坂坡前救赵云,喝退曹操百万军!!!

秦建勋抹了把脸上血污,大吼一声,跟着第二个走了上去。

八百多名白杆兵举起藤牌跟在秦建勋身后。

开原骑兵营最后五百名骑手,拍马跟在刘总兵身后。

刘招孙踏上浮桥。

嗖!

一支重箭擦着脸颊飞过。

伤痕累累的脸上,又增添一道血淋淋口子。

刘招孙取下弓,用负伤左手将弓握住。

右手从箭插里取了支箭,搭在弦上,拉了一下,没有拉开。

一群巴牙剌在对岸哈哈大笑,弓手又要张弓,被巴牙剌拦下。

今日,他们要好好消遣这个杀害八旗无数勇士的尼堪将领,让他生不如死。

两只重箭落在战马蹄前,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刘招孙摔落马下,脸上都是尘土血迹。

两名亲兵上前,刘招孙挥了挥手,用力拄着雁翎刀,艰难的爬起来,抬头望向对岸。

南岸一片哄笑,一名汉臣推开前面的后金兵,走上浮桥,他面目愤怒,张弓取箭朝这边瞄准。

忽然。

远处山谷隐隐传来蹄声。

所有人都望向北方,刘招孙策马回头,也朝北边望去。

等看清楚来人,他刚燃起希望的眼眸又灰暗下去。

“刘招孙!你这狗贼!你害死大金这么多人!你的末日到了!你那点阴谋诡计瞒不了大汗!看看你身后!镶蓝旗主子们回沈阳了!他们是来杀你的!不用本官射你,主子们也会杀了你!还有你手下这群尼堪!哈哈哈哈!刘招孙!你杀了我兄长,我要把你绑在马上,从沈阳拖到赫图阿拉,把你拖成碎片!把你骨灰装进瓶子里,收进镇魂瓶!让你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刘招孙望着南岸咒骂不停的佟养性,眼中充满轻蔑,他忽然怒目而视,劈掌朝对面做了个杀头姿势。

然后,策马转身,朝北方奔去。

两里之外,两个背插三角小旗镶蓝旗哨马滚滚而来,身后一片烟尘,隐隐跟着无数精骑。

刘招孙仰天大笑:

“哈哈哈!来杀我啊!都来杀我啊!”

他笑了两声,忽然大吼道:

“既然一切是从浑河开始!那就让他在浑河结束吧!”

浑江流入辽河平原,被称为浑河。

刘招孙的故事,从浑河开始,或许,也将在浑河结束。

“杀!”

他拔出雁翎刀,拍打马腹,望北奔去。

五百精骑大声叱咤,拍马疾驰,举起残破断裂的兵刃,朝镶蓝旗杀去。

秦建勋望着骑兵营绝尘而去,知道刘总兵是不愿落入建奴手中,才要一心求死。

白杆兵伤亡殆尽,秦家一门忠烈,父亲大伯都在辽东战死,自己也无颜在这世上苟活。

他一脸悲愤,对最后八百多名白杆兵怒道:

“石柱儿郎们,随刘总兵一起杀鞑子啊!给死去的儿郎们报仇!”

旭日东升,起伏的丘陵恢复了颜色,旷野之上,终于暴露出战争狰狞的面目。

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死相各异。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左右张望,将后金兵眼珠抠出来,一口吞下。

荒野上落满黑压压的大鸟,吞噬人肉后的乌鸦,眼睛变成血红色,胆子很大。战马从身边经过,才会挪一下身子。

刘招孙马力尚佳,很快便跑到最前面。

他策马狂奔,经过昨夜攻下的炮兵阵地,挥刀劈死了一只乌鸦。

马匹沿着起伏的丘陵颠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地上都是尸体。

距离镶蓝旗哨骑只有两百步时,他艰难的抬起左手,压了压帽檐。

双方进入百步距离,对面两个哨骑神色紧张,看样子准备一刀砍死对面这个马兵。

他将雁翎刀扬起,斜斜指向前方,脑海中浮现出镶蓝旗骑兵万马奔腾的画面。

以及,济尔哈朗嘴角上的狰狞。

一时之间,愤怒与悲怆笼罩心头。

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

开原那个温馨的小家。

和自己有名无实的十四岁诰命夫人,是不是还带着胖丫鬟在街头给流民施粥。

他欠乔大嘴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拼命挖矿的徐霞客,他还活着吗?

以及在城北等自己凯旋的康应乾。

最后,他想到了她。

泪水混着干涸的血,模糊了双眼。

转过一片小土坡,双方马匹进入五十步距离。

忽然!

前方三十步外荒草丛中,缓缓转出个清瘦背影。

刘招孙灰暗的眼神立即明亮起来。

那身影缓缓转过来,警惕的望向这边,见到刘招孙身上的鸳鸯战袄,脸上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及至望到头盔下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她满脸惊喜,接着又是心痛。

是她。

刘招孙全身颤抖,身子不由向前伸去。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策马奔向自己,灵动的眼眸里都是澄澈星星。

她拄着支折断的长枪,身上铠甲破碎,脸上还有几道伤口,腿上也有伤。

她步履蹒跚走来。

像学步的婴童,努力想更快些。

“我好····”

刘招孙还没喊来,眼中出现那两个飞奔而来的后金哨骑。

他猛地夹下马腹,坐骑长啸一声,加速朝前奔去。

两个镶蓝旗哨骑,发现有明军出没,对着前面奔跑鸳鸯战袄背影,下意识抡起铁骨朵和飞斧。

刘招孙不顾自己坠马,松开缰绳,用手比划着,对二十多步外的金虞姬大喊:

“低头!”

清瘦的金虞姬身子一缩,锋利的斧刃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将一颗小树拦腰斩断。

后面一把铁骨朵呼啸而至,擦着她的左肩飞过,重重砸在刘招孙身前。

金虞姬像只断线风筝,身子轻飘飘飞了出去。

刘招孙目眦尽裂,忍住钻心剧痛,举起被长斧劈中的左手,猛地抽出插在钲带上的燧发短铳。

他怒吼一声,策马加速,不顾迎面劈来的重刀,对着那个交错而过的模糊身影,扣动扳机。

轰!

呼啸而至的重刀划破刘招孙锁子甲,全力一击下,刘招孙身子脱离马鞍,腾空而起。

彻骨的痛。

幸得重逢,却是别离。

辽东未平,他也将死去。

身体砸在灌木丛中,身上扎满荆棘尖刺。刚才被重刀一击,他感觉全身受伤,受伤的左臂疼得快要断掉。

为何我的路,遍布荆棘?

“官人····”

耳边传来金虞姬微弱的呼救声,刘招孙挣扎着爬起来,扶着一株小树,抬头望向四周。

灌木丛几步外,躺着被铁骨朵砸伤的金虞姬。

十步之外,被火铳击中的哨骑受伤未死,正恐惧的望向自己。

刘招孙忽然像头狂暴的猛兽,低吼着,使出最后气力跑到后金兵面前,举起雁翎刀,猛地斩下去。

前方传来马匹嘶鸣,两百步外,那个交错而过的后金哨骑怒视刘招孙,也缓缓拔出腰刀。

刘招孙护在金虞姬身前,晃晃悠悠握住雁翎刀,崩开的伤口血流如注,锁子甲被血浸透。

他昂起头,做最后搏斗。

哨马望向刘招孙身后,忽然收起重刀,头也不回朝沈阳方向逃去。

见哨骑走远,刘招孙瘫软在地,爬到金虞姬身前,问她伤到了哪里。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吃力的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他脸上一道道伤口。

最后,两人相识一笑,搀扶着站起。

隆隆蹄声越来越近,死对头镶蓝旗很快就要来了。

两人身受重伤,已无处逃离。

他们坐一颗大松树下,刘招孙默默看着金虞姬,享受这最后的甜蜜。

“官人,昨日临行前,你想给奴家说什么来着,说了一半……”

金色晨曦,万籁俱寂。

金虞姬口吐鲜血,声音已是低沉。

“我说啊,前路荆棘,不可言弃,今生和你永不分离。”

刘招孙望向奔腾而来的敌军马匹,喃喃自语。

他说给金虞姬,也说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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