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散去之后,王德发回家的路上,心里其实暗自窃喜,因为他知道,就这么在镇政府门口喊几句,根本没用,从今天镇书记的话中,也印证了他的猜测,镇上下这个文件,就根本不担心大家去闹,或者更准确的说,就是镇上不担心各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向上一级进行汇报。
可他们恰恰就忽略了王德发的存在,这件事,王德发下定决心要讨个说法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父亲曾经被屠宰税逼的走投无路的事情。
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王德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回家的时候,破败的院子里围着四五个人,他父亲抱着头蹲在地上,一旁他母亲使劲的往起扶他父亲。他父亲大声嚎着:“我到哪给你们弄钱去啊!喂了一年的猪,杀了卖肉过年呢,你们一头猪十块钱的屠宰税,我哪交得起嘛!”
王德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嚎着,起初是干嚎,就是大声的喊,嚎着嚎着,眼眶湿了,嚎的越来越让人撕心裂肺。王德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面,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哭过,再苦再难,都没有哭过,那是在他印象里的第一次。
后来这件事情王德发了解清楚了。那一年的时候,政府出了一个屠宰税,主要针对的是屠宰场,只要宰杀大型牲畜,猪、羊十块钱,牛是十五,鸡和其他家禽不收屠宰税。可谁知道,到了镇上,到了队上,就变成了各家各户就得上屠宰税。
这谁受得了,王德发上初中的那会,十块钱可比现在的十块钱金贵的多了,那会的十块钱,要是没有,还真要命呢。
这政策一出,全镇上下,哀天怨地。是,没错,过年的猪杀了,肉都不会自家全吃,都会卖掉一些,留一些自己吃。卖掉了交十块钱的屠宰税,能交得起,不是所有人不交,谁能接受自己喂个猪还得上税呢?
刚开始几年收屠宰税的时候,公家人还没摸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导致很多人家猪就一直养着,都养老了,就不宰,税也就没法收。后来收的时间的分两次,开春收一次,开春只要家里买了小猪娃准备当年猪的,不管宰没宰先手了再说,宰了以后就不收了。年末收一次,进猪圈一看,年初没收屠宰税,猪圈里有猪的,再收一次。
这方法是真绝了,谁家都漏不了。有些人自作聪明,早早知道收屠宰税的工作队来了,就赶紧把猪藏起来,想糊弄过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是个牲口,能藏到哪去?藏起来了还能让牲口把嘴闭上啊?牲口才不听人话呢。工作队也大有人才,猪圈一看,粪便是新的,学着公猪和母猪的叫声,喊两句“哦-唠-唠!哦-唠-唠!”藏起来的猪一听这声音,就“哼唧哼唧”的叫了起来,瞧吧,该收的税,一家子都落不了。
有些情况比较特殊和艰苦的,工作队还能网开一面,允许先宰了,卖成钱以后再交税。
王德发父亲当时蹲在院子里,拿不出十块钱,情绪也激动的很,“养个猪都养不起了,这税高的,你们看我,也一把年纪了,我以后是不是也死不起了啊?死了给你们上税吗?”这气头上的话,让王德发记了半辈子了。后来工作组走了,同意王德发父亲把猪肉卖了以后再交屠宰税。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王德发的父亲,埋在土里也有快七年的时间了,看看这特产税吧,跟几十年前有什么区别?王德发自打从牢里出来以后,其实在心里一直要求自己,要本分、要本分,千万不能再惹是生非,他是长了记性的,能和公家少打交道,就少打,投机取巧的事,只要能来钱,王德发能搞就搞,但违法乱纪的事,王德发告诫自己绝不能做,事实上这几年他也是这么做的。
可这次特产税的事情,的确是让他没法忍受。他干了那么多年会计,国家的哪个税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切像这次这样收的啊?没有,上税,也得看实际的收入啊,现在啥年代了,交个税就跟个硬分任务的一样,人又都不傻。
王德发回到家,女人带着一家子已经开始吃饭了,看着王德发回来,女人赶紧放下快起就给端饭去了。要是换做以前,除了王德发老娘,谁都不可能在王德发没来的时候动筷子吃饭,除非王德发提前安顿了。
“你闹事闹的啥情况?”女人把饭端过来以后,问王德发。
“什么闹事?那不是闹事,是请愿!你跟那个哈怂书记一个货色!”王德发气得大骂道。
“我跟书记一个货色,你太看得起我了。咋了?吃了闭门羹了吗?”女人调侃地问。
“没结果,镇上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这税是要收定了。”
“收就收吧,你再别带头瞎闹了,别人能交的起,咱就能交得起,大家都交不起的时候,肯定就会有人管的。”女人说。
“吃饭!再不讨论了,我好好寻思一下再怎么解决,先放一放吧。”王德发这一早上,严重用脑过度,加上又饿,吃了午饭,就躺炕上眯着去了。
王德发今天带着大家去镇上请愿的事,镇长面对请愿人群的时候,表现的强硬、坚定,转身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路过负责上访问题的办公室,推门进去,一声大吼:“小李,你到我办公室来!”
这小李正是戴眼镜的那个人,叫李国强,请愿队伍聚集在政府门口的时候,他和王德发沟通过。
镇长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气的吹胡子瞪眼。李国强紧跟着就进了办公室。
“说说,你都记了些啥?”镇长见李国强拿着刚才记录的小本子,就问他。
“杨镇长,我就记了三条!”
“哪三条,给我说啊!三条还少吗?”
“那我把刚才的情况给你说说。”
“赶紧地说!”
“这次请愿,也就是上访的,我统计了一下,各个队的都有。主要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是,这个特产税太高了;二是,大家觉得这个税的计算方法不对,主要集中在,如果遭了灾了,这税还上不上;三是,这税啥时候交,是每年苹果卖了,变成钱了再交,还是啥时候。”
“就这些问题?”镇长看着李国强。
“就这些问题。”
“再没有了吗?”镇长反问。
“没有了!”李国强知道镇长这一反问,肯定是有事情呢。
“你看你装草的脑子,这三个是问题吗?你做上访工作也好几年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工作上的敏感性!这些人散了时候,说了些啥?”
“说还要到县上请愿去呢!”李国强低着头说。
“这才是重点!这才是重点,你知道吗?我问你,我们的上税方法和县上发下来的一样不一样?”镇长站起来指着李国强大声问。
“不一样!”李国强低声回答。
“为什么不一样?”
“镇上把文件做了调整。”
“现在,李国强,你告诉我,问题的重点在哪?”镇长问。
“问题的重点在上县请愿上!”李国强反应过来了。
“刚才带头的是谁?几队的?”
“不知道是不是带头的,说话最多的那个,大家叫他王德发,是四队的。”
“王德发?四队那个坐过牢的?不管是谁,话最多,问题就最多。你去发个通知,全镇所有的队长、会计、文书,下午全到镇上来开会!通知到人,谁不来,我亲自去请。还有,下午的会,把镇派出所所长也叫上参会!”
“知道了,那我这就去办了!”李国强趁机赶紧从镇长办公室出来。
李国强被镇长教训、呵斥了一顿之后,也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要让这些人去县上请愿的话,那镇上私自改文件的事,铁定就暴露了。这事,可大可小,镇领导班子全撤了也是可能的。
下午的会是镇长亲自主持的,下面各队队长、会计、文书,没有一个旷到的,镇派出所所长刘建军也在。
“今天把大家紧急叫过来,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是,这件事,关系着我们在座每一个人头上的乌纱帽!”镇长说。
“让各队把镇上特产税的文件宣导一下,宣导的结果就是,今天上午,几乎每个队,都有代表,有组织、有计划地来镇上请愿!请愿也就罢了,还要上县!我就想问一下在座的各位,你们宣传解释的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这工作到底能干还是不能干,不能干就滚蛋!”镇长呡了口杯子里的茶。
“大家都知道,这苹果产业起来了,一亩六百五十块钱的税,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是,前期大家觉得多,又考虑天灾,又考虑会不会种的问题。大家到底有没有给队里解释清楚,打消大家的疑虑?税,一亩是不变的,可是一亩苹果树每年的收成,是增长的啊!这个道理咋就想不明白呢?”
“在给大家说说,咱们镇为什么要这么操作,我想上一次开会已经给大家解释的很清楚了。多收一点税,镇上结余的,把那坑坑洼洼的路,修补修补,大家一年到头辛苦的很,咱也就有些零钱灵活用了嘛!”
下面鸦雀无声,都低着头听着镇长一个人在说。下面坐着的这些队长啊,会计啊,这两天其实压力也很大,夹在队员和镇长之间很为难。能坐在这个会场的人,脑子都转的快,这件事孰对孰错,心里都明白的很。
“大家也看到了,镇派出所的刘所长今天也来了。我就把话放这,在镇上怎么请愿,我不管!但是,任何人都不能上县!谁要是蹦跶着到县上请愿!就给我抓起来!关他个十天半个月,看看谁胆子大!刘所长,这个事情你就盯紧一点,没问题吧?”
“没问题!”刘所长爽快地回答。
“四队陈队长在哪呢?”镇长问。
陈二蛮赶紧站起来说:“这呢,这呢!”
“带头请愿的,就是你们队的王德发,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这位大仙是你曾经的老搭档吧?枪打出头鸟,给这位好好说说,再进一次班房的感受恐怕不好受啊!你就是吃在他家、睡在他家,都给我把人看紧了,人要是跑着县上去了,拿你是问!”
“行,行,人我一定盯紧了!”陈队长回答。
“其他队的,去摸个底,今天来请愿的,各个队都有谁!把人看好了,看不住,或者要上县,就给刘所长通个气,半路给截下来。”
“最后,我再给大家说一句,如果,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不稳,我走的时候,你们能好过的话,今天的事情大家就都当儿戏,不要重视!”
这会,开了大半个下午,中途大家还讨论了很多一些折衷的法子,可最终都没法绕过镇上的硬生生的一亩地六百五十块钱的特产税。
“老二,你过来。”散会后,陈队长把老二叫过去。
“王德发请愿这事你知道吗?”
“队长,我不知道啊!”
“你去问问负责上访工作的李国强,看还有咱们队的谁,今天请愿了!”
“行呢!”
“人弄清楚了,就是一天不吃不喝,都得盯住了!镇长的话,你也听到了。”
“知道了,队长,我这就去问。”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天,却让整个镇子都陷入了一种平静表面之下的波涛汹涌!
王德发不会知道镇上会反应如此迅速,他更不会想到,如果在蹦跶,派出所都在等着他呢。这点,他想都不会想到。
对镇政府来说,也不知道王德发上不上县城请愿、什么时候上县。
双方也太有意思了,就好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中间苦了谁呢?苦了那些辛辛苦苦在地里刨光阴的人啊。
王德发的操作,让老二着实很佩服,尤其是,王德发答应他,绝不会出卖他说出来的事情,看来是做到了,他也放心了很多。王德发对他有恩,加上从心底里,老二也很厌恶镇上私自更改上税规则的行径,所以,他是乐意暗地里对王德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