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手里拿着自己卷的旱烟,抽一口,慢吞吞的吐出来,眼神看着远处,浓烟笼罩着破鸭舌帽下的脸,显得更黑了。此时此刻,随着旱烟飘走的还有他的思绪。太阳从对面山下慢慢藏起了起来,余晖照在门头上显得格外刺眼。王德发家在村里的最高处,他看着各家各户烟囱升起来的烟,揣摩着谁家在做什么饭。他不禁感叹,用不了几年,自己也会像这落日斜阳一样风光散尽,可这大半辈子在生产队当会计攒下的家业和自己退下来后会计这位置咋办,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病。而这病的根源他都赖在自己那不争气的女人身上,他就是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自己作为会计打下的家业,但从目前来看,这个想法是不能实现的。
“老汉,旱烟抽完了,吃饭了,坐门槛上要饭吗?”女人在厨房门口扯着嗓子喊着王德发吃饭。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看着女人和女儿吧唧吧唧的拌嘴,王德发气不打一处来,两嘴捞完自己碗里的饭,筷子一甩骂了一句:“吧唧嘴有本事,就是没本事生个儿。”
王德发的第一个孩子叫王龙成。王龙成这个名字是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王德发就起好的。他去队里的阴阳那好好的算了一下,同时用清宫生儿育女图又研究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是个儿子。要说王成龙的出生,堪比戏剧的变脸。
看着女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王德发走在路上都备有神气。
“王会计,你家女人快生了吧,肚子越来越大了!”王德发家地头邻居坐在埂子上大声喊着。
“快了,快了,下个月十五就能出来了!是个儿子。”王德发笑着说,特意把“是个儿子”强调了一番。
“王会计这下后继有人了啊,儿子好啊,把你会计的本事传给他,以后就不用挣工分了哦!”邻居一边奉承着回答。
王德发被这句话戳中了要害,这就是他所想的,要是个女娃子,泼出去啥都没了,家都没人继承。
“满月记得把队里人喊家里喝娃娃的满月酒啊!”地头邻居说。
“么麻达么,满月了大家都去,备着酒,一定要来啊!”王德发回话。
王德发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队长支书忙队里的大事小事,关键是他还管钱,他对钱的敏感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队长也对他信任有加,所以在生产队,他吃的开,大家也都溜他的勾子,这让他很满足自己的现状,就等儿子王龙成出来了。
“眼看都中旬,你这女人啥时候把我儿生出来?”王德发吃着饭,骂着女人。他女人没回话,挺着大肚子在炕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直出着长气,感觉很吃力。见女人不搭话,他撇了一眼她,扔下筷子跳了起来说:“你是不是要生了?”女人还是舒着长气,没应声。看着女人痛苦的样,王德发箭步出门去找队里的接生婆。
“王会计,这是快要生了啊!”接生婆来看了情况说。队里的孩子,基本都是这个接生婆的手取出来的。
“都需要给你准备些啥?”王德发木纳的问。
“你就等着当爹吧!需要的东西我都带着!”接生婆说。
“那就好,那就好。”王德发原地转着圈回答。
“你出去吧,我看也快生了,男人就不要沾女人的晦气了!我喊你的时候,你就进来。”接生婆不紧不慢地说。
王德发在院子里等着。院子里除了想当爹的他,还有想当爷爷奶奶的老父母。屋子里面是接生婆吆三喝四的各种忙活,女人已经疼的死去活来,王德发觉得就跟杀猪的一样。
院子里的人踱着步转圈圈,里面的的声音撕心裂肺。
“哇”的一声,清脆又清晰,女人的嘶吼声也停了下来。王德发冲进屋子里大声的喊:“带把的吗,带不带把?”
“王会计,恭喜啊,是个千金,母女平安。”接生婆看王德发冲进来就问带把没,就知道个一二了,弱弱地说。
王德发一声没吭,对他而言,他没从这个女儿身上体会到当父亲的喜悦,反倒是觉得这孩子让他在队里人面前抬不起头了。作为一个会计,他是念过书,能写会读的,算是半个文化人,可文化人也扛不住现实的传统。这年头谁家没个儿子,那日子还咋过?
王德发没有给女儿再另起名字,他女人建议要不就叫成凤吧,王德发觉得既然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叫成龙,生出来了就继续叫王成龙吧。王成龙就是王德发和自己女人的第一个孩子,女儿身、男娃名的闺女。
在王成龙两岁前,王德发得了心病,凡是看见男娃他就咬牙切齿,他暴躁、他嫉妒、他见不得家里有儿的人。
他看见邻居家老李给儿子用木头做陀螺,他就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讽刺,会破口而出:“玩什么牛儿,小心把娃勾子里的牛玩没了。”老李识趣的笑笑而已。
他看见有男娃在门前的树背后偷着撒尿,就觉得受到了讽刺,破口大骂:“哈怂,再在门前尿尿,牛牛给你割了!”娃娃夹住还没尿完的尿提着裤子就跑了。
他从不去队里男娃的百岁宴,谁叫都不去。毕竟是队里的会计,谁也不能不敬他,敢和王德发叫板的只有傻子老万。谁都不能准确的说出老万的年龄,多少年过去了,他依然是一个不变的模样,满大街和川地里捡废品。据说他小时候一次感冒高烧,把脑袋烧坏了。老万每次见到王德发就说:“王德发没儿子”、“王德发,我娶你家女娃”。气的王德发弯身抓起一把土就扔过去。
老万的刺激,让王德发想要个儿子的心情更加激烈。自从王成龙出生到现在,王德发也没少在自己女人身上耕地,快两年了没种下一颗果实,这让他更是雪上加霜了。他时不时就要去队里阴阳家里吃个饭,聊个天。阴阳也会给他提点提点,加之每月十五都去庙里烧香拜娘娘庙,王德发准备在接下里的日子里,好好的做一番耕耘。王成龙既已成现实,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个了。
越是急于求成,越急人。眼看王成龙都快两岁了,王德发的耕耘还没有结果,每次他听到:“王会计,还不抓紧要个儿子啊?”,心里就一阵酸楚,嘴上却说:“等王成龙再大点吧,不急!”然后就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岁数,都快四十多了。
和生王成龙反常的是,王德发既没有提前准备给未来的儿子起名,只是按着清宫生儿育女图算好日子不停地种瓜。他把王成龙是个女孩的错误归结在老天爷给他开了个玩笑。
深秋的一个夜晚,王德发趴在炕上被女人一脚踢下去了,正准备怒火燃烧的时候,女人告诉他已经一个月没来事了,王德发这才反应过来,一股脑从炕上滚下来,拿起香表盒就去庙里去上香。在娘娘庙里,他祷告着能希望这次女人怀的是个儿子,让王家未来能有个男人。
这一次王德发更加紧张的是,如果还是个女孩的话,想必以他的执着,还会生第三个,一直生到个儿子为止。但问题就在这,他是队里的会计,计划生育工作完全展开后,他看到了工作组的铁面无私,不管谁家,凡是被抓住超生,满门查抄来抵交超生费,女人被抓住强行流产,不配合的男人和女人全都给结扎,看以后还怎么生。一想到这些王德发就头疼,自从自家女人怀了第二个,每月逢十五去庙里上香是他的必修课,留给他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否则,这个家,甚至他这个会计都可能保不住了。
回想寄语王成龙厚望的两年,王德发这次表面上并没有那么张扬,逢人也不会再提生儿子的事,但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见面都客气地说:“王会计啊,这次肯定是个儿子!”这话跟刀子一样,王德发还不得不客气的笑一笑已示回应。日子一天天过,女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肚子越大,王德发的压力也越大。
初夏的一天,王德发再次把队里接生婆请到家里。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否则后果让王德发无法掂量。接生婆在屋子里忙活了半天,到了深夜还没有能生出来的迹象,一点不像生王成龙那么顺利。王德发有预感,好事多磨。接生婆要回家休息,准备第二天再来,被王德发拦住,让住在家里,担心生的时候来不及去请她。整晚能听到女人躺在炕上的呻吟,王德龙坐立不安,听着女人声音的大小准备随时叫醒接生婆。
外面天快蒙蒙亮了,女人越来越大的声音和远处早叫的公鸡打鸣划破了这个家的寂静。王德发起身看了一眼女人,炕上一滩尿,这是羊水破了啊,一个箭步到隔壁屋子摇醒接生婆。焦急的等待让王德发瞬间困意全无。两年前熟悉的声音,接生婆一如既往的吆喝声,忙碌的身影,王德发都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他就只需要一个儿子的降生来打破黎明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