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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四九自半空跌落,爬起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不太繁密的山林之中。

这山也不算太高,应该是宛城东门附近的矮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地方,发现除了铠甲上干涸的血迹之外,所中箭矢全部都不见了,想必是左慈的仙力所致。

她定了定神,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打算从山中走出去,去宛城收拾曹昂的尸身。

死之一字,何其艰难;但挚爱死去之后,活着的人想要活下去,也许比一死了之还要难得多。

江四九在这个世道生活了近五年之久,深知活着的不易,因此更想带着永恒的思念,好好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腰中短刀箭囊仍在,背后长弓仍在。只要还有这些,就能无惧地活着。

她依山溪而下。

就在她即将踏出山林的一刹那,不远处忽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和男人的呵斥之声。

听起来像是有人遭遇了盗匪。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贼寇横行,像这样的事也是层出不穷,百姓上受朝廷的盘剥,中受战事的践踏,下受贼匪的侵扰,实在苦不堪言。

此刻江四九犹豫了,若在此地耽搁下去,也许曹昂的尸身会遭到乱兵的践踏,——到底是活着的陌生人重要,还是死去的曹昂重要?

她犹豫了半秒钟,随即解下短刀,朝声音发出的走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丘陵之上,一辆马车翻倒在一旁,几个家人打扮的人倒在血泊里,草丛里还跌着一个黄发黑肤的少女。

数个盗匪在马车中翻找,有一个更提刀朝那少女走去。

江四九立刻解下背后的弯弓,搭上利箭,以防不测。

那少女虽然半躺在地上,此际却不哭不喊,像是开口说了几句什么。

盗匪神情大变,刀起不意,就要将那少女斩杀当场。

江四九放开右手,一箭正中那盗匪的后心。

这一次,她没再喊一句“贼人照箭”的话,立刻又再搭一箭,射杀了第二个人。

那地上的少女惊疑不定,张望着箭矢来袭的方向。

等她发现来者是一名少年武士,英气勃发,武艺高强,所杀者皆是匪类之时,心中才多少松了口气。

不管来者为谁,自己今次总算是得救了。

这次的事,处处透着诡异,但以自己女流之辈的身份,以及对时局不太明晰的了解,目前还猜不出这股想杀自己的势力属于何方。

无论如何,他们绝不是一般的盗匪,而是一伙训练有素、乔装打扮的士兵。

而且,这一次想要杀的人也明显不是自己。

少女心念电转之际,但见那少女武士放下长弓,仅凭单刀便将对手几乎杀了个干净,内心忽然一惊:

“刀下留人!”

若不留下活口,怎么能知道派出这股兵士的是谁?

但她已然慢了,话音刚落,那少年武士的刀就从最后一个盗匪身上拔出来。

少女心中暗叹一声,站起身来盈盈一拜:“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江四九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不必。”

少女抬起头,一双眼睛带着讶然看向江四九:“你……是女人?”

江四九这时才看清楚她的脸,吓了一大跳。

这少女的丑陋,简直是万中无一。

刚才在远处看见,只以为只是黄头发、黑皮肤而已,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嘴唇厚得离谱,鼻梁塌得可怕,简直就像——

她立刻想起了一个丑男子:庞统。

这女孩子简直就像庞统失散多年的妹妹。连那虽然貌丑无比但丰姿绝世的样儿都像极了。

如此说来,庞统的丑不算是绝无仅有,反而算得上是无独有偶?

只是这少女的声音比起庞统的公鸭嗓那可是好听太多了,而且幸好还有那么一双灵秀动人的眼睛。

少女在她看到自己的容貌后的惊异表情,心中不由再叹。

却听江四九盯着自己喃喃地道:“好像……”

少女忍不住道:“好像什么?”

江四九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赶紧道:“好像我认得的一个人。”

少女对她眨了眨眼:“那这个人可真是太不幸了。”

江四九忍不住笑了,随即将目光投到那死掉的几个家丁:“我去替你将他们埋了吧。”

少女叉起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道谢:“如此多谢了!”

看起来这位少女不只是声音比庞统的好听,连那种磊落的态度也比庞统好得多了。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庞统那种也是可爱的一种——如果他再漂亮一点的话。

江四九掘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埋好,问那少女:“此地是哪里?哪个方向是宛城的东门?”

少女惊讶地看着她:“此处是荆州南郡襄阳县,确在宛城的东南面,但相隔有数百里之遥,……小姐打算就这么过去吗?”

江四九也大惊失色,没想到竟离宛城这么远,那即使赶过去的话,恐怕也来不及了!

襄阳……当年认得的那两位少年还在此地么?

少女见她神色变换不停,似在挣扎犹豫着,想了想,去马车上解下马来,牵到江四九旁边道:“小姐,请收下此马,赶去宛城罢!”

江四九直觉地拒绝道:“那怎么成!你在此遭遇山匪,孤身一人,我若再取了你的马,你要怎么回去——”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道,“你可是要回家么?”

少女颔首道:“正是。但无妨的,虽然妾身猜不出这伙人的来历,但应该不是什么真的山匪,他们也应该想不到妾身能活着,所以尚能安全。何况妾身的家离此地不远,只要到达驰道,就不会有大问题。倒是小姐,你既然要赶到数百里意外的宛城,非要这匹马不可。”

她顿了顿,生怕江四九不接受,再道:“若小姐放心不下妾身,把妾身送到驰道即可。”说着,她遥遥一指,指向远处一条白线,那应该就是驰道了。

江四九想了数秒,摇头道:“我要去的地方,此刻即便骑上快马,也挽回不了什么,而你纤纤弱质,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要愧疚一辈子了!”

她补充道:“现在我不但不去宛城,而且还要送你回家去。”

少女眼中的惊异之色越来越盛,良久才道:“小姐古道热肠,妾身谢过了!”

就这样,江四九一直将她送回了家。

她像一个车夫,坐在前面驾车,而少女坐在车中,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

少女觉得江四九真是一个襟抱夷旷的女子,江四九也觉得,这少女似比以前她在这个时代认识的女子慧黠坦荡得多,只可惜人长得太丑,倒不知道这世上可有哪个好男子能透过皮相认清她的内心呢?

她想起未曾穿越之前,自己也因为相貌普通,得不到男孩子的青睐,当然在那时,她的内在也同样乏善可陈,除了自卑自怜,再无其他值得拿出来说的东西。

但男子所爱,几乎都是一张脸而已。

不过回头再想,女人因色沉迷的倒也不在少数。在现代,有些明星之所以受人追捧,无非也是一张脸罢了。

但真想要由表及真里、由欲生至情,又何其难矣!

半日之后,江四九便将那少女送至她的家中。

下车之时,少女力邀江四九入府一坐,被江四九摇头拒绝了,无奈之下,少女只得做主命人另挑了一匹骏马,让江四九好赶到宛城去。

江四九也谢绝了她的马:此时赶去,早已于事无补了。

她相信此时夏侯惇必已救应下曹操,不用几天,宛城便可重回曹操之手。那时,曹昂的后事自有他的父亲去管,她所能做的事,只有在这里怀念他罢了。

如今天下之大,她却有些茫然,根本不知往何而去,要马又有何用呢?

少女真心想多留她几天,但看她的神色,倒又不好留了,等江四九临行前,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小姐何人也?”

不知道是哪家的大人,竟会教出骑马射箭,美丽万方却又如男儿一般旷达的女孩儿?

江四九心道自己也不出名,道:“我叫江四九。”

她并无意得知对方的姓名,所以此时只是出于礼貌地道:“未知小姐的姓名……”

对方有礼地答道:“妾身黄月英。”

江四九张大了嘴:“黄月英?”

她就是黄月英?江四九下意识地问道:“那你认得诸葛孔明么?”

只见黄月英的两颧之上,忽的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沉吟半晌,道:“妾身的确听过他的名姓,但……但尚未得见……”

江四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忽觉人世也并未像自己所想地这么无趣。

因这少女的心事,一望而知。

可能她的确还未见过诸葛亮,但在江四九的眼中,诸葛亮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当然这过程之中,也将会有暗流与波澜,因为凡事总是不会那么一帆风顺的——也许这少女的心中,正为自己的丑陋而自卑着,正如过去的自己一样。

江四九心念一转,忽觉以自己目前的心态,留下来也许是个很好的选择。

只听黄月英道:“小姐何以知道妾的姓名?”

江四九微笑道:“襄阳才女,其名远播久矣——孰人不知?”

黄月英双目掠过一丝羞赧:“妾……妾身……”

江四九举步道:“你知道孔明与士元如今何在么?”

黄月英惊喜地道:“江小姐也认得他们!——他们二人如今师从水镜先生学琴习书,就在此地西北三十余里的水镜庄。诸葛先生住在西南的水镜庄,庞先生则住在东北的鹿门山,而此刻他们应在水镜庄学琴。”

说着,她往天边一望:“此时天色近晚,就快放学了。”

江四九道:“学琴习书?”语气之中,不胜向往之至。

黄月英见她动意,不由道:“但我等女流,去那里甚为不便,不如……”

江四九自信地道:“不要紧。”她皱眉一思,已有决断,“黄小姐,在下就此告辞,多谢你的马了!”

说着,她翻身上马,辨了辨方位,便往水镜庄而去。

黄月英在她身后,目中多少有些艳羡之意。

虽说她并不想舞枪弄棒,但那样纵马狂奔的快意,却实在是她所羡慕的。

江四九一口气直奔水镜庄,远远望去,那散学的人群中,走在最后面的两位素衣少年,却不是诸葛亮和庞统是谁?

二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

同样的年少博学,同样的风流蕴藉,同样的丰姿雅彦,外表却又如此地迥乎不同。

江四九下马,立在道旁,等他们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立在道旁,那清丽无匹的美色,也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只是在江四九从未主动意识到自己是那艳名满天下的貂蝉,在她的心中,她还是当年那个容貌平平的江四九。

当他们走过来之时,也立刻看到了江四九。

两人皆是一怔,尤其是庞统,瞪着江四九许久,才生硬地道:“你怎么来了?”忽觉自己语气不对,忙改口道,“我是说,你来干什么?”说完才发现这句话似乎比刚才那句还要无礼,不由有点懊丧,自忖这一年来口才不但没有见长,反而下降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张丽颜面前,他就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诸葛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江小姐。”

江四九深知庞统过去的脾性,也不跟他计较:“诸葛先生,庞先生。我这次来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未知……”

话音未落,只听庞统道:“你什么时候走?”

江四九压住气:“不知道。”

庞统道:“那你打算住在哪里?”

江四九看着他:“你家。”

庞统愣住:“我家?”他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道,“你要住在我家?——为什么?”

江四九有点挑衅地道:“就凭我们有过命的交情,我不但要女扮男装住在你家里,还要跟你们一起,去水镜先生那里学琴习书,你答不答应?”

她说到这里,忆起就在半天之前她已痛失所爱,如今真想整理心情,在此安静悠闲地度过一段岁月。

她感到自己总算明白了为何有人在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转而归向田园。

所以她想要留下来。

但她一想到诸葛亮的舅父诸葛玄还有他那两个姐姐就觉得害怕,而若在黄月英那里,基本上不会有女扮男装的可能。

想来想去,只有庞统那里最为合适,但庞统对她却似有些敌意。

真奇怪,自己何时得罪过庞统?而且要如何才能说服庞统?

她正待求助于诸葛亮,忽听庞统道:“好。”

江四九猝不及防,惊愕地:“啊?”

庞统怪眼一翻:“你不愿意?”

江四九忙道:“没有,但你怎么肯……”

庞统转过头去不看她,一个人边往前走边道:“但你要处处小心,平时不要说话,就和过去一样。”

江四九和诸葛亮对视了一眼,忙跟上去:“好。”

就这样,江四九以庞统好友的身份,住进了庞德公在鹿门山的隐居之处。

江四九虽是女子,但好在对于女扮男装以及装哑巴颇有心得,让人难以拆穿。

庞统与诸葛亮两人又替她拜在司马徽的门下,每日操琴习书,江四九心中的那些抑郁,总算慢慢地消退了些。

尤其当得知曹操果如料想中的一般夺回了宛城,曹昂的尸体也被带往许都安葬之时,江四九的心中,恰如放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只是有压力时,方觉自己是活着的,无压力时,但觉心中无比的空落。从前,她的心愿便是和曹昂重聚,但如今逝者已归山林,只成追忆而已。

唯有诗书琴枪在提醒着她,她不能生于三国,却将终于三国。

两年后司马徽听到她后来纯熟的琴艺,不知为何,对着诸葛亮与庞统二人说了一句:“这琴中所包含的宇宙终古之感,,是你我所不能及的。”

其时他们两人已经知道江四九来自未来,对司马徽的论断不由深为佩服。

自然,司马徽便是当日诸葛亮口中的“琴王”了。

江四九于学琴之外,对于武艺也一日不曾放下。不仅如此,她还把黄月英从家里带出来,怂恿她男装出行,骑马射箭,如此一来,就像是在古代找了一个闺蜜似的。

江四九也是自己遭遇情伤,想让她早日得偿心愿而已。

说起来,倒算是成了一个四人游伴,只是黄月英受时代与身份所限,无法像她这么放开,因此并不常常出来罢了。

江四九自己也知道,若不是诸葛亮和庞统的帮助,她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也许是个疯子。

一日,四人难得相聚,又要避开众人,便相约在附近山顶小亭会面。

黄月英抵达时,小亭之中,江四九与诸葛亮刚好已在亭中。

他们二人,一个俊俏非凡,跪坐在席上,膝上摆了一张琴,琴声悠悠,顺着风声飘入黄月英的耳中,是那样的清雅灵动。

另一个美艳绝世,在那亭前舞剑作歌,姿态优雅翩跹,真如神仙中人。

黄月英站在亭下,一时看得痴了。

这两人站在一起,真是名士美人,相得益彰。

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陡然升上来一些酸涩,感觉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二人的好。

就在这时,有人从她身后的山道上漫步而来。

黄月英回头一看,原来是庞统。

不知怎地,此刻他那丑颜特别引起她的注目——或许是不敢注目。

因为一旦注目其上,总会想起她也和他一样,纵然腹内如何锦绣,人们却只能看到那不堪入目的外表。

尤其在和诸葛亮与江四九站在一起时,她尤其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她不明白庞统何以会这么不在乎。

也许这只是因为他是男子吧。

庞统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老实说,若不是江四九坚持,他一开始并不想让这女子加入到他三人中来,但江四九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黄月英的机敏与学识,他才勉强同意。

接触之后,方发现江四九所言不虚。

到后来,他竟发现也许她的学问仅仅次于他与诸葛亮而已,可惜身为女子,归宿总是嫁人,总是无法抛头露面,和男子一般立于朝堂之上。

至于另外一位,他深思着将目光投向正在舞剑的江四九。

她的确不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人。

因为就算凭借最丰富的想象力,也想不出世上会有这样的女人,而从某种程度上讲,她简直就是把黄月英带坏了。

虽说他们四人在一起的时候,日子是如此的快乐而充实。

他想到此处,面上不禁微微一笑,正要上前,却被黄月英小小一句“士元!”阻住了前行的脚步。

庞统奇道:“黄小姐何事?”

黄月英示意他看向亭中那一幕和谐的场面。

诸葛亮弹琴,江四九舞剑,这画面配合起来的确十分赏心悦目,但也许加进了自己和庞统两个人后,便会显得有些多余了。

黄月英以为庞统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但庞统一见他们两人的丰姿,不由得从袖中掏出了一管笛,兴致勃勃,也要上前。

他这一举动,令黄月英忽然感到自己心思过于敏感了些。

其实,他们三人从未表露出任何嫌弃她貌丑的行为与神态。

黄月英终于上前。

江四九舞剑不辍,诸葛亮则站起身来,示意黄月英坐到他刚坐过的地方去,然后自己斜倚在亭柱上,看他们三人舞剑、弹琴、吹笛。

风声细细,悠闲地从他们的身上缠绕而过。

他从庞统吹出的笛声及江四九舞剑的姿势中看出,他们二人的心声已与自然界这毫无挂碍的风声融为一体。

但那坐在一旁的丑颜少女,琴技倒是高超,但精神上似有什么难以解脱的东西,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显而易见地,在江四九身上不停地流连,似乎在寻找什么似的。

也许她在寻找江四九身上那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但江四九身上的那点不同,有些却不由她本身带来,却是由培养她的时代带来的。

这是无法学习的。

更何况人各自不同,别人的长处哪能尽数学习?她肯定也不知道,江四九曾在他面前赞赏她那一身世代书礼之家培养的清和之气。

而且,在言谈之中,似乎还曾暗示了一些什么。

她想说些什么,诸葛亮心知肚明,正如他知道眼前这弹琴少女的内心,实际上在波动着怎样的心潮。

襄阳黄氏,虽则表面上隐居此地,但黄承彦与刘表之间,刘表与蔡氏之间,他们诸葛家与刘表与蒯氏之间,甚而庞德公庞统与他们之间,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眷关系。

若他娶了黄承彦的女儿,可谓是亲上加亲,荆襄一带的士族,也许就此连成一气,成为他日后政治上的助力。而黄氏一族,也将在这门亲事中受益。

如此一来,可谓两全其美。

他低头看一眼正在抚琴的黄月英,发现后者已在江四九的剑舞之中,将那一份不成熟的郁躁洗去,面上也显出闲适的笑意。

黄月英本身的才学,也是世间难得的,他对她倒也有几分礼敬之心。

只是大丈夫生于世上,有许多事远比情爱更为重要。

他正这么想着,那弹琴少女的眼眸忽然抬了一点儿起来,与他的目光相触,又迅速低了下去。

诸葛亮的心头猛地一震。

鸣琴“铿”地一声,黄月英双手将那震动的弦音按至平静,就如平息着自己的心潮。

此时江四九剑舞也已完毕,做了一个收势。

她已注意到诸葛亮那愣怔的一眼,不觉暗暗好笑,转头给庞统递了一个眼色,要他也看看他们两人渐生的情愫。

只见庞统的笛子横在唇边,也不吹奏,也不拿下来,双目中布满了迷惘之色。

他目光所向,正是江四九。

江四九觉得他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她身后空渺的天际。

回过神来,她忽然发现诸葛亮和黄月英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和庞统。

本自看人,却成了被看的,而且庞统似对他俩的目光一无所知,还在茫然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庞统方收回目光,垂下头道:“我们回去吧。”

说着,也不管别人怎么说,便自顾自地收了笛子,转身就要离去。

江四九张着嘴,正要问他怎么了,身后黄月英已拉住了她的袖子:“姐姐。”

诸葛亮抱起自己的琴,从后面赶上前来,回头给了江四九一个别有深味的笑容,就去追庞统:“士元!”

江四九莫名所以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黄月英再次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

江四九转头:“嗯?”

黄月英等他们走远,咬了咬嘴唇,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姐姐……他们二人之间,你喜欢哪一个?”

江四九想也不想地道:“当然都喜欢。”

两个都是当世的英杰,她的确都是很欣赏的。

黄月英吃惊地“啊”了一声,紧接着道:“那……哪一个你更喜欢?”

江四九努力地想了一会儿,道:“他们各有各的好处,要说更喜欢哪一个……”她的脸上显出了深思的样子。

黄月英紧张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她的答案。

终于江四九摇头道:“我说不上来。”

接着,她奇怪地问黄月英:“你问这个做什么?”

黄月英的脸上顿显忸怩之色,张口讷讷,不成言语。

江四九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莫非是你喜欢他们当中的一个?”

黄月英无措地低下头去:“……姐姐!”

她希望江四九不要说下去。

但江四九兴致已被她挑起,不依不饶地道:“让我猜猜是哪一位……”她作弄地道,“我知道了,你喜欢士元!”

黄月英本来在她说要猜的时候,心中已十分忐忑,等她说“我知道”时,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再等她说出“士元”时,倒是松了口气,但心中有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江四九看了看她的表情,逗她道:“不如我替你对士元说说如何?”

黄月英不意她有这意思,忙道:“姐姐!”

江四九道:“现在大好的机会,何不好好把握?——我去帮你说,怕什么?”

黄月英知道她说风就是雨,敢作敢为,怕她真去说了:“姐姐……真的不必了……”

江四九促狭地道:“哦?莫不是你喜欢的人,不是士元,而是孔明吗?”

黄月英的脸腾地红透了。

江四九不再逗她,拉住她的手,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像他这样的俊彦,名闻四里,若不及时把握,也许就为他人捷足先登——你聪明绝世,岂不闻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

黄月英听着她大胆的言论,心中忽有所感。

接着,她看着江四九在山路中前行的背影,想到她的人生无所着落,不由得也替她心急起来。想到前一阵子,自己曾问过她的年龄,算到如今,她应该也有二十二三了吧。

这个年龄,的确是大了些。

而且……

她忍不住道:“姐姐和孔明之间,不也是近水楼台么?”

江四九忍俊不禁:“若是两情相悦,你又何必管第三个人怎么想。何况我对孔明,不过是对少年英才的一种欣赏罢了。——像孔明这样正经八百的人,对我而言,做朋友的确不错,若*侣,也要找一个同样正经的女子罢!”

她的言下之意,黄月英就是这样的女子。

黄月英道:“那士元呢?”

江四九道:“士元虽狂,但也狂得厚道质朴,我倒觉得,他比孔明多了一些尘世的味道,相处起来倒相对轻松一些。”

这倒是真心话。

比起诸葛亮,庞统更像一个有缺点的真实的人。

何况这两年与他相处之后,她更感到庞统那丑陋的外在、狂傲的个性背后,藏着一份朴质与诚恳。

黄月英紧追不舍:“那若*侣呢?”

江四九想了想,道:“士元外冷内热,自有他的可爱之处。”

她这话一出,连自己都觉得庞统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了,只是并没有想到她自己。

黄月英把这句话暗暗记在了心里,再道:“你不嫌他丑么?”

江四九顿觉她似乎话里有话,,当即道:“我何必嫌他丑?——他又不是……”

话还没说完,两人就转过了山路的一个弯道,眼前素衣飘飘、貌寝神清的男子,却不是庞统是谁?

庞统目光深邃,凝睇着江四九。

江四九被他看得把剩下的“我的爱侣”四个字吞了下去,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此刻见他这样的表情,她的心情不免有些两样。

黄月英十分机灵,立刻告辞离去。

江四九怔立当地,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庞统。

但庞统只在那里等着她,却也并不说话。

江四九无法,只得走过去,极做轻松地道:“孔明呢?”

庞统沉默了一阵,跟在她身边道:“他回家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目光只停在江四九的身上。

江四九道:“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庞统依然在看着她:“你希望留下来的是他?”

江四九只觉这少年的眼中,多出了许多她所不曾了解的东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庞统眼睛似有些瞪起,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终于闭嘴。

两人默默转过了另一条山路,往鹿门山而去。

再过了两个月,诸葛亮便有所动作,向黄家提了亲。

据说,是黄承彦亲自上门,推荐自己的女儿,本来以为他不会痛快地答应,准备了许多说辞,不想诸葛亮一口就应承下来,倒叫黄承彦大吃一惊。

当初听女儿提及诸葛亮时,他的心中尚存许多疑虑,因他女儿的丑陋,实在也算“声名远播”,岂料诸葛亮丝毫不相嫌弃,言谈之中,还颇多敬重,他不由放下心来,替女儿高兴。

而那常来邀约女儿的女郎江四九,与寄居在庞德公处并做了司马徽弟子的、诸葛亮庞统所谓在豫章结识的朋友丁一,应是一人。

这一点,他与庞德公、司马徽早有默契,只是不说而已。

便为女子,也实属难得,又何必去戳穿她呢!何况他们几人讲礼非常,未及于乱。

只不过,也难为她装了这么长时间的哑巴。

再过一月,诸葛亮与黄月英便要礼成了。

既已定亲,未婚夫妇还是不可见面的,如此黄月英不可以出门,而诸葛亮没时间出门,如此襄阳四杰就只剩下了江四九和庞统两个人。

江四九觉得,最近庞统的身上渐渐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凝重氛围。

他仿佛有些话想说,但却说不出来。

她也好久没见过庞统这么婆婆妈妈缩手缩脚的了——连带着她都不痛快。

直到有一天,他们俩在山巅之上下来时,她的手不小心被长刺挂伤,流了不少血,本来她久惯战阵,这点小伤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庞统却迅速地抓起了她的手,一边从道旁揪下一些刀伤草,送到嘴里嚼烂了之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涂上,再撕下一条布带,替她包起来。

江四九被他的举动吓得呆住了,不由想起那时替他敷草药的场景,还想起了当时她替他嚼烂了刀伤草却被对方嫌弃太脏不肯敷在手上的情形。

而现在,庞统居然把那么脏的草药放在嘴里嚼,还替她亲自涂到了手上,江四九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庞统一边包,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道:“……那天你和黄小姐说了什么?”

江四九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哪一天?”

一缕薄晕从他的耳边升起,他停了一会儿才道:“就是那天,我听到你们在谈论什么爱侣的事……”

话一说完,他只觉心头乱跳,紧张已极。

江四九立刻想起了那一天她和黄月英的对话,不知怎地,也带着几分紧张地道:“……我们……我们在议论……你与孔明谁更适合*侣……”

她只觉得手一紧,对方俯低身体,语气中有些热切急迫地道:“那你怎么说?”

江四九头低了下去,嗫嚅道:“我……我说你外冷内热,有可爱的地方……”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庞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既然我有可爱的地方——那你何不来爱我?”

他说到这里,只觉头上好像冒了烟一样。

谁说他不曾在意自己的外表?他也曾如黄月英一样,对自己的丑颜耿耿于怀,十分敏感易怒。

他原本以为在诸葛亮的身边,不会有多少人会分心来看他的。

虽有目光如炬的贤者,比如水镜先生曾多次夸赞过他,把他看做与孔明等同的人物,但女人选取夫婿的话——

他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沉。

如果不是黄月英竟敢求助自己的父亲出面,表现出极大的勇气的话,也许至今他都不敢说出这番话来。

他觉得自己永远低诸葛亮一等,哪怕是在她江四九的面前,他也不如孔明那么讨人喜欢。

但,那天她竟说他相处起来比起和孔明在一起要轻松得多——如此,他便燃起了一丝希望,在诸葛亮与黄月英的婚事刺激之下,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还不回答自己?

在等待中,庞统有了点度日如年的感觉。

其实才过了一瞬间罢了。

他的心中忍不住焦躁了起来。

良久良久,才听江四九轻笑道:“这样的话,我们与诸葛月英堂而皇之地一起出行的时候,岂不要惊掉别人的眼珠?”

庞统闻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阵狂喜,又一阵甜蜜,轻声道:“……你……你在笑我们丑得惊人,还是在夸自己和孔明美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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