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赵云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有所震动,反而定定地道,“我知道。”
说着,他将江四九的上身支起,两只手牢牢把住她的两臂,令她的腰肢挺起,箭支悬在半空,以便王先生先行截断。
王先生深疑地看了他一眼。
但赵云的眼神,坚如冰雪,清醒至极。
王先生忽而觉得,自己刚才的种种所想对赵云而言,简直是有些亵渎。但他又确实好奇这二人的关系。
他清咳一声,转身去缸中舀了一瓢冷水,再从袖中掏出一颗丸药交给赵云:“你先把这药喂给她。”
赵云将江四九的肩侧靠在自己怀中,左手小心翼翼拿过药,右手扣住她的下巴微一用力,她的嘴便不由自主地打开了,他左手便将丸药扔了进去,只听“咕咚”一声,那药丸已进了她的肚子里。
王先生也不由得张大了嘴:这赵将军未免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思绪未完,赵云已经转过头来问他:“接下来呢?”
王先生收回四散的神思,道:“等我去烧一锅水再说。”
不多时,王先生回来道:“水已经快开了,我们得快快除下她的衣衫,拔箭敷药。”
赵云道:“好。”
他再一次移开江四九的身体,等王先生过来给她脱衣。
王先生手持剪刀,现将中箭处的甲片一个个拆解下来,正要脱下整件铠甲之时,忽然发现这女子的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钢刀。
他伸手过去,正要拿下她的钢刀,冷不防手被刀柄一击,疼得几乎掉下泪来。
他不觉抬头,望向江四九:“她醒了么?”
却见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似在做一个不安稳的噩梦。
原来她并没有醒。
赵云也看清她手中所握的,正是自己所赠的刀。
却不知为何在魂梦深处,她却仍不肯放下它?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知何故又突地一跳。
王先生苦笑道:“现在怎么办?”
赵云道:“我来。”
他再次腾出一只手,探向江四九手中自己的钢刀。
只见江四九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仍握住刀鞘,准备给来犯的人以迎头痛击。
赵云当然不是毫不懂武功的王先生,轻易便也将刀鞘握住,准备拿下来。
但怀里的人却呼吸粗重了起来,身体也开始挣扎,握刀的手就握得更紧,似要把刀从他的手里抢出来。
她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这刀,好像她的不会说话的朋友,就算是在梦里,也绝不能被人抢走。
这永夜一般的梦魇,还有于不知名处的不知名的力量,想要夺走自己的钢刀。
她已失去得太多。
铁枪、瑶琴、情人、朋友甚至敌人,都已于不经意处失落了。
如今的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可是,这似不可抗的外力,竟然还要夺去自己这最后的安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加上一只手,与这未知的可怕力量抗衡。
但那只手却也被人轻轻按住。
她惊惧起来,叫了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她,却有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小九,放下刀。”
她茫然四顾,却仍只看到一片黑暗。
那温和的声音略带无奈地再道:“小九……”
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但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随即,那只握刀的手忽觉一松,有只手搭在她的手上,那熟悉的声音再道:“小九,我在这里。”
她一怔,手上不觉放松了力道,被对方轻轻将刀拿到一边,她的手一时仿佛失去了依靠似的,握成了拳头。
在听到“我在这里”时,心情明明已放松了下来,但此刻,一股冷意和空虚,自她的手袭向了心头。
就在此时,一只手握住了她原本握刀的手,摩挲着她手掌中的厚茧,安慰地道:“……没事了。”
不知怎地,她立觉全身一个放松,重又堕入了黑暗。
赵云检查似的感受着江四九掌中平常女子绝不会有的厚茧,不由会心地一笑。
此时离他们的分别,已有三年。
这三年来,他本以为她应该已经找到曹昂,过起鹣鲽情深的生活,手中的刀枪也可能早已放下,代之以琴箫。
不料再遇之时,她的爱侣已死,她也身受重伤,徘徊在生死的边缘。
世事何其难料!
但这掌中的厚茧与身上的银铠却已说明,她在这几年中,并未稍减武艺的勤修,却可能比那时更为勤奋,他也难免有些欣慰。
因为这一切足以证明,自己当真没有看错人。
王先生一边脱下江四九的衣物,一边看着赵云的神情,不由道:“女人能和男人交朋友,真是世所罕见。”
赵云一笑,不答反问:“王先生的医术似乎并非出于家学渊源?”
王先生手脚不停,道:“的确。王某的医术全部出于自学。”
赵云道:“王先生何以要自学医术?”
王先生也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喜欢。”
赵云道:“那王先生有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同样喜好医术的女子呢?”
王先生想了想道:“那倒没有。”此时他已除去了江四九上身所有的衣物,小心地清洗着她身上的伤口。
医者父母心,何况她受伤严重,他自然不会对眼前的娇躯产生任何的绮念。但他仍忍不住斜眼偷看了赵云一眼。
只见赵云把江四九的手翻了过来,审视地看着上面的厚茧,绝不抬头地道:“若是遇到了一个,你会怎么样?”
王先生神往地道:“那当然是欣喜若狂,引为知己啊!”
赵云微笑道:“王先生难道不曾考虑对方的性别么?”
王先生略有难色地道:“但……遇到同好,难免技痒难耐……”
赵云道:“既然如此,那王先生就不要再深究我与这位小姐之间的关系了。”
王先生疑惑地道:“赵将军是说,这位小姐也喜欢舞刀弄剑,所以你也将她引为知己了?”
赵云颔首:“然也。”
王先生清洗好伤口,思忖间将两粒丸药和酒捣成泥:“但……男女之间,友情与情爱岂非一步之遥?一念之间?”
赵云浑身不觉微微一震,眼中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听王先生道:“扶好!”
他不觉抬起头来,屏住呼吸看王先生将箭矢拔出一支,手中的药泥紧跟着迅速敷上,再用煮好的带子裹好,再如法炮制,又将其余两个伤口处理好。
裹好了王先生才又道:“但以她的年岁,不应还未嫁娶啊。——她的夫君何在?”
赵云长叹了一声,只觉心神愈发不宁,斟酌着道:“就在这不远的宛城战场之上。”
王先生奇道:“那为何他不亲自前来?莫非也受了重伤?”
赵云但觉心思纷乱,他在慨叹江四九的命运多舛的同时,忽而升起了一些忧虑:“……他已经故去了。”
王先生“啊”了一声,一边将拔箭时出的血擦干净,一边道:“那她知不知道他已经……”
赵云回想当时的情景,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先生再给江四九换了一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若是她已经知道了,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赵云已经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她不会。”
王先生看了看江四九苍白的脸色,将她慢慢地趴伏放在榻上,还是不免担忧地道:“但……”
赵云道:“她学了一身的武艺,绝不是用来自戕的。何况眼前江山未定,百姓流离,她怎么舍得死?——即便她一时想不开,还有我在此。”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毫无退让的余地。
王先生笑道:“那好,如此我就去休息了。”
赵云想要站起身来送他出去,但江四九似在死一般的平静中感知到他的离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他只好以目送王先生离去。
然后,他日以继夜地守候在她身边,照顾她汤药,祈祷着神迹的出现。
三天后,江四九终于苏醒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赵云。
赵云正注目垂首在她的脸上,虽脸色有些憔悴,但那温柔含笑的神色,一如往昔。
她一接触到这饱含关心的目光,千百种感慨顿时全都涌上心头,禁不住热泪盈眶,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忽然忆起那时在赵云面前接受的不要流泪的教诲,只想把眼泪再逼回去,但泪水却全然不受控制,有如泉涌。
直到此刻,江四九才明白,原来赵云是这么深地根植于她的心中——这亦师亦友的良伴,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刻,竟神奇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叫她怎能不激动?
可她仍想将眼泪拭去,因为她并不想在赵云面前,显露出一点脆弱,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忘记他的教诲,所以,她还是勉力要抬起一只手。
就在此时,一块柔软的巾帕覆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替她拭去了泪水。
江四九不意对方有此温柔贴近的动作,张口结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赵云神情仍是那么磊落,轻声道:“小九。”
江四九怔怔地看着他。
愣了半天才道:“赵将军,你来了!”
赵云不着痕迹地移开握住她手的手,道:“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只能说写一点是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