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四九纵身接过包裹,不妨正被马蹄撩起的烟尘扑个正着。
她被呛得咳嗽数声,几秒钟后,忍不住还是望向那一人一马离索的背影。
这少年的种种作为,在她幼稚而肤浅的感情认知里,委实是难以理解的。
但这少年自己,又何尝不是幼稚而肤浅的呢?
何况就算是洞悉世情的圣人,在情爱的面前也一样无能为力,犹如三岁的小儿。
江四九于初夏的碧绿草场之中,蹲□去,解开了包袱。
包袱里,她的所有物品都在,包括她的随身衣物、那几本数月之前早就被水流浸透后又晒干、勉强只能作为纪念的“书”。甚至还多出打火用具、一些小钱,以及用油纸包裹好的数张面饼。
他像是提前做了准备,一早就决定此时离开似的。
而且,那些小钱平日从未见他拿出,也没有看他出去“劫富济贫”,此时却冒出了许多来,还有那面饼,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少年的生存能力,的确令她衷心的佩服。
可是,现下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她在洛阳城外,等了不到十天,曹操终于隐忍不住,动手攻打洛阳城。
江四九不敢过于靠近,以免被人误伤,就往藏身之所西退了数里,但曹操动手十天之后,从西面、南面又冲出来两彪人马,江四九观其形貌,看其动作,像是前来相助杨奉的,眼看战场越拉越大,她唯有再退。
又过了一个月,两方僵持不下之时,西边又来了一大队的人马,足有三万人之多,也打着救助献帝的名义而来,加入了大混战。
江四九只好再向北方撤退。
北方正是白波军的主要活动范围,江四九也不想离曹昂太远,只有再次潜伏在附近的密林里。
还好时逢初夏,林中猎物颇多,饿不死人。
但战事连绵,似乎没有停止的一天。
这场仗足足打了四五个月,江四九每天提心吊胆,担心曹昂的安危,但若此时出去打探消息,无疑是等死。
还好她知道曹操这个时候是死不了的——她自己毕竟没有过多的干涉历史。曹操若死不了,那跟在他身边的曹昂就绝不会死。
若是自己贸然出去,一旦被抓被杀,那可真的要天人永隔,造成难以挽回的遗憾了。
因为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甘宁马超,这世上还有史阿吕布这样的人存在。
她如此认定着,在密林中苦苦等待着尘埃落定、战事稍懈的一天。
未曾料到的是,这场战事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更为扩大了。
西面来勤王的军队又来了两支,不过都是各自为战,可见并非同一人统领,南方、西南也各来了一支大军,就驻扎在洛阳城以南,也同样打着勤王的旗号,却只是游而不击,仿佛想坐收渔翁之利。
江四九不觉暗暗心惊:东汉末年的局势果然是一片混乱,但若说这些军队都是真的前来勤王的,那真是鬼都不信。
在这严峻的形势中,江四九的内心不由得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曹操真能得到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会不会自她来到这里之后,有很多事已经悄然改变了?
她立刻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不能想,也不敢想,只有默默等待而已。
这一天终于还是给她等到了。
有一日她出密林观察战况,欣喜地发现,有数路大军已经改变方向,往西方退回了。
当然,如今这些军队已不能再被称为“大军”。
退往西方的两三支军队,据江四九的观察,每一支最多还剩下五百余人,纷纷偃旗息鼓,士兵们倒拖兵器,将领灰头土脸,以极快的速度向西赶去。
江四九立刻明白,这并不是主动退兵,而是被逼败亡。
但他们身后,依然是一片湛蓝的天空、片片悠然的白云,若不是地上的斑斑血迹,谁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鏖战,残军正被敌人追赶而苦苦奔逃。
因为根本没有任何人追击他们。
江四九趁此机会,脱下战甲、掠过乱兵的右|翼,向洛阳城内奔去。
洛阳城内,只有数千士兵,但就是这数千的士兵,在江四九进城之后,迅速封锁了全城,又把江四九困在城中足足一个多月。
江四九在城中四处寻觅,却得不到曹操等人的任何消息。
这城里的兵将都是他的,但他本人和曹昂、护卫典韦等人以及其余数万兵士却早已不知去向。
洛阳城内,人人关门闭户,躲在房中,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江四九也不敢在城中明目张胆的搜索,但经过一个月的查证,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曹操等人的确不在城中。
也在一个月后,洛阳再次被攻破,曹操在洛阳的残兵败卒则一溜烟向东逃走。
江四九立即随着这支败军向东而去,希望能借此找到曹操。
但她一个人,两条腿,能走多快?
马超当日只想到她与曹昂只有一城之隔,断然用不上马匹,也因自己与乌骓马的情谊深厚,所以没有把马让给江四九,哪里想得到江四九此时心中最渴望的,便是一匹快马?
而身后,则是两万余人的追击大军。
追了才不到两天,这追击的大军都已走到江四九的前面去了。
她是很需要马,但谁敢抢大军的马,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无奈,江四九只得拖着两条腿与大军赛跑。
到最后,她也实在是跟不上了——直到那两万余人的追击大军已在追击途中被兖州各地守军击得七零八落,仓皇逃回之日,她才在这败军中趁乱抢了一匹马,沿着他们的来路一路追去。
幸好沿路都有败兵,所以还是能够顺路而行。
但等她赶到的时候,从洛阳出来的那支曹军,早已到达了定陶县,而且已和此地驻军会合,不再出城了。
江四九正踌躇彷徨之时,忽然在城外听到了一个消息:
曹操已挟持献帝迁都许县,被封为大将军、武平侯。
江四九这才明白,原来曹操就在她看到那两支败军之时就攻破了城池,但抵不住来自西南、正南的攻击,已裹挟献帝,当天就星夜飞驰东南,直奔许县。
许县正是曹操的大本营,去那里自然比在洛阳安全得多。
那时洛阳城内,皇帝已被掳走,留下几千兵士在原地守城,仍成四围之势,拖延西南与正南前来的不明部队。
同时也拖延了江四九追寻曹昂的脚步。
等到感觉曹操差不多已经安全之时,这支部队又佯作败绩,将追击的部队引入了兖州深处,令他们错失追击献帝的时机。
同时也将江四九追寻曹昂的步调打乱。
不得已,她调转马头,往西南赶往许县。
数月之后,她终于来到了许县。
站在许县高大的城门、深广的护城河之外,江四九弃了马、放下弓箭,刀则藏在包袱之中,跟着人流混入了城中。
她进城之后,本欲直接去打听曹昂的住处,但碍于他如今是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必然尊贵无比,若是贸然打听,可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若是万一先被曹操发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她也不知道,曹昂究竟有没有把和自己的事告诉曹操。
也不敢肯定,即便曹昂已经说了,曹操又会不会同意。
她心中的曹操,乃是一代奸雄,又多疑好色,为人诡谲多变,令人不知如何防范,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不敢随意行事。
但转念一想,曹操如今肯定每天极为繁忙,他身边的人又不认识自己,只要自己低调一些,或者干脆不去打听,只要直接在本城之内最豪华、最富丽的建筑的正门之外等候,就可以找到曹昂。
——甚至可以潜入府中,直接去找曹昂。
当年曹昂,不正是这么找到自己的么?
她主意已定,在城中四处转了一圈,但却发现城中四处,秩序井然,防守严密,几乎难以找到漏洞。
甚至没有听到过任何人谈论当今大将军曹操的事。
走了一圈,天已快黑了,可城中的客店都要相关的身份证明,江四九从来都没有这玩意,本来店家意欲报官,江四九因装了哑巴,指指点点,装作听不懂才得以脱身。
她过去就曾在董卓府中,听过曹操用五色棒打死皇帝宠信的宦官蹇硕的叔叔,原因就是因为他违禁夜行,那还是他做小官的时候,如今当了大将军,威势岂不更盛?
不用说,此地晚上很快就要实行宵禁,四处都将有专人巡视,如果不是艺高胆大之人,谁也不敢在晚上逗留。
为今之计,只有在天全黑之前出城,明日再来寻找。
江四九心知越在此时就越是要十分谨慎,不然就越有可能功亏一篑,于是她强压下内心的焦灼,调转脚步,准备出城。
临出城前,她仍忍不住从那最豪华的建筑旁远远经过,怀着万一的希望,盼曹昂能够刚好路过。
她走出一两里外,还忍不住回了次头。
可除了站在门口的荷戟卫士之外,门前只有风吹过。
她回过头来,忽见一金甲少年,骑着一匹黑马从前方经过。
看身形和盔甲还有马的颜色,非常眼熟。江四九心中猛跳,连忙跟在后面。
那人策着马,极快地自一处僻静的街面奔过。
江四九见四下无人,提气疾追。
但两条人腿怎么赶得上四条马腿?她气喘吁吁,赶到街的尽头,面对三条岔路,一时不知该往何方追去。
就在这时,前方左边的路上忽然有个金色的身影一闪,她不敢迟疑,拔腿就追。
转弯过后,一间大宅出现在她的眼前,那少年刚刚踏进门去,留下一个闪过的金影。
江四九紧随其后,踏进宅门。
越过石屏风一看。少年已经不见了。
宅内,只有一个长相十分清俊的男人立在堂屋前面,正笑睇着他。
江四九见到这个人,不由浑身一震,失声道:
“荀、荀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