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也看着沉睡的江四九,道:“的确。但庞兄不肯离开,我也不便离开,此地还有谁能送她走?”
这个问题一出,两人俱都沉默了。
诸葛亮转身走上高台,搬下一张塌,在捡起庞统扔掉的破衣服,将塌里里外外都擦得干干净净,对庞统道:“把她放上来吧!”
庞统依言,把江四九轻轻地放了上去。
江四九仍酡红着双颊,睡得犹如婴儿一般恬静,但手里却还抓着那支长枪,仿佛它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手臂的延长。
也仿佛握了枪,灵魂与心境方才圆满。
诸葛亮走出演武场,叫下人把江四九抬回了她自己的寝房。
第二天中午,像是做了一个极为美妙又尽兴的梦,江四九终于自酒醉中醒了过来。
头疼欲裂。
她扶着头,向门外望去。
眼前是一张几案,上面整齐地摆着铠甲、兜鍪、短刀、长弓与箭壶。
阳光从窗棂处射入,正照在烂银铠甲之上,呈现出一派瑰异炳焕的面貌来。
江四九从塌上一跃而起,忽见地上有一柄长枪,连忙将之提了起来。
昨日的事,虚影般地在她眼前闪过。
江四九立刻就明白,案上的东西都是诸葛亮送回过来的。
她放下枪起身梳洗,重又穿起昨日的男装,再把铠甲兜鍪穿在身上,短刀、箭壶系在腰间,长弓背在背上,然后再拿起手中的枪。
可惜,赵云送她的枪,已经失落在长江里了。
她手里这柄枪虽然重量够了,可惜木质不好,并不是一柄真正的好枪。
江四九收拾停当之后,立在铜镜之前。
隔壁忽然传来了一阵渺茫幽静的琴音。
那当然是诸葛亮的两个姐姐之一所奏的清音。
她们两人抚琴的技艺可说是世间少有,但是所奏的音乐却是江四九所不喜的。
这令江四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高中时代,自己所爱的是哪些缠绵悱恻的宋词,以为风流儒雅,不胜缱绻之至;但到大学之后,人多少成熟了一点,才渐渐又爱上了唐诗,爱上了大唐男儿们奋发白首、激昂青云的气度与风采。
甚至那些严肃的夫子之诗,读起来竟也能感受到圣贤的真色。
甚而再读宋词之时,也不再喜欢那些过于哀感顽艳的,反而喜欢慷慨豪迈和阔大雄壮的。
二者虽不分艺术水准的高下,但也许处在这正气浩然的时代与年龄,在江四九心中所引起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尤其听了这琴音之后,再看镜中盔甲鲜明、矫健挺拔的自己,江四九越发觉得自己和她们绝不是同路人。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提枪大步跨出门外。
一路无人。
她来到演武场,还未走进去,就已听到了另一种琴音。
气势雄浑,如鲸吞海。
她踏进去时,一个温厚的声音道:“你来了。”
江四九举首一望,赫然是诸葛亮。
他抚琴不歇,招呼了她一句之后,又闭上双目,全身心地投入到琴中去。
江四九回道:“恩公。”
说完也不等诸葛亮说话,马上绰起长枪,跳到场地中央,开始练枪,接着练习了一会儿刀法,方才停下来,走上高台,吃了点东西。
诸葛亮在她练刀之时,已经不再抚琴,转而专心致志,写起了什么东西。
江四九凑近一看,只见他写道:
“……林薮揭黄旗,街路揭白旗,水涧揭黑旗,野火揭赤旗,安营之时需在营之四方高悬朱雀、白兽、玄武、青龙等旗……”
诸葛亮歪过头,问道:“这些你都知道么?”
江四九点头道:“嗯!从前在赵将军那里学过。不过这是陆路之旗,和水战之旗略有不同。”
诸葛亮赞赏地道:“不错。”
江四九奇道:“但你写这些做什么?”
诸葛亮道:“我打算把它编成一个册子,日后发到军中。”
江四九恍然大悟:“是这样!”忽然突发奇想:“对了!为什么你们的旗子上只有单一的颜色,或者只画些图形呢?变点花样不好么?”
诸葛亮失笑:“古人传此到这个时代,肯定有它的用意,我们岂能妄动?”
江四九摇了摇头,颇不服气地道:“谁说的?难道几千年前古人就已经这么做了么?”
她一眼看见诸葛亮所用的纸张,指着道:“难道过去,也有这种纸么?”
诸葛亮略略一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你准备如何改变?”
江四九取过一张白纸,诸葛亮便站起身来,让过了位置,江四九也当仁不让,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她想了一想,转头道:“比如我吧,若我任孙策的先锋,那么我在旗子上可以写下……”
诸葛亮实在有些好奇,凑近了一看,只见她把白纸竖放,右边写下一行“大汉怀义校尉麾下”,右写“前部先锋”,中间写上一个大大的“江”字。
写完之后,江四九回头得意地问诸葛亮:“你说这面旗一打出去,多威风啊!”
诸葛亮看着上面七歪八扭的字,勉强道:“……嗯。”
江四九兴奋地道:“恩公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面旗子。”
诸葛亮忽然拿起她的纸,再看了看,道:“很好。”说着,他也拿过一张纸,写下一行字:“大汉丞相诸葛亮”。
江四九不禁想起,他日后的确做了丞相,也的确做了汉朝的丞相,但却是“蜀汉丞相”,而不是“大汉丞相”,只能算是部分实现了这个愿望。
忽然忆起,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秋风五丈原”时,诸葛亮就是坐在车上,微微闭目,面上全是沉静的悲凉。
他的身后,正飘着书有他官衔与名字的战旗。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哎!
她不禁长叹了一声。
眼前这个还未长大的诸葛亮在她长叹过后,悠然问道:“你觉得我做不到?”
江四九一声苦笑:“怎么会……”
眼角处日正中天,教她怎么能看低这少年的奇志!
阳光自斜角射来,照在她如玉如雪一般俏丽清朗的脸上。
诸葛亮拿起一物,就往江四九的脸上罩了下去。
江四九猝不及防:“恩公?”
诸葛亮道:“别动。”一边将手中的东西仔仔细细地敷在她的脸上,敷好之后,方道“你该走了。”
江四九疑惑:“走?”一边忍不住去摸了摸脸。
诸葛亮先阻止她:“不要摸!这东西不是睡觉之时,不要取下来。”
江四九放下了手:“那这是什么?”
、
诸葛亮道:“这是那位神医给我的游戏之物,你在适当的时机,照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了。”
江四九似懂非懂:“哦!那你说的走?”
只听诸葛亮斩钉截铁地道:“不错。你要走。”
江四九先是再疑惑了一下,突然惊喜地道:“你难道是说,我的伤好了,可以离开这里了?”
诸葛亮道:“是。”
江四九道:“可是,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
诸葛亮道:“不必了。”
江四九奇怪地看着他,忽道:“你和平时不太一样……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诸葛亮摇头轻笑:“无事。只不过你的伤已经好了,作为一个女人,你我又非亲非故,实在不宜继续留在这里。”
他脸上微笑着,眼里却并无笑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四九也的确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那……”
诸葛亮递过来一个包裹:“这里有一些钱,还有衣服鞋袜……”说着,去旁边牵来了一匹马:“还有这匹马,都交给你了。”
江四九愕然道:“难道叫我现在就走?”
诸葛亮颔首:“是。”
江四九愣然道:“可、可是……”忽然想到庞统,“那庞先生呢?”
诸葛亮回道:“他去找人去了。——对了,我想你辗转千里,必然学会了隐介藏形,那么一会儿张将军出现时,你必须缄口不语。”
江四九茫然道:“是。”
诸葛亮道:“最好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说。”
江四九就此住嘴,但双眼还是疑惑地看着诸葛亮。
过了一会儿,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白衣,遗世独立的少年;另一个全身甲胄,走起路来连脚步都很沉重、长着八字胡的青年。
那少年江四九认得,正是庞统,不过他何时开始穿得这么干净了?
另一个江四九并不认得,但他看见江四九的脸时,忽然打了个寒战,连庞统看到她时,都忍不住瞠目而视。
江四九心道:我的脸变成什么样了?难道比庞统还丑?
又听诸葛亮道:“张将军,她便交给你了。请速速地护送她至襄阳庞兄的叔父处。”
那张将军豪笑道:“这有何难?请公子放心,末将必不辱命!”
诸葛亮颔首道:“那你们快快动身吧。”接着他示意江四九牵着马,跟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将军一起走。
江四九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离开诸葛府,尤其叫她心中惴惴然的是,诸葛亮似乎是情急之中才要送走自己的,这当中到底是什么原因?
而且,为何要去襄阳?
她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人已箭在弦上,不走不行。因为那位张将军已经提着她的包袱,拉着她的胳膊,不与任何人告别,也无需再去收拾什么行囊,她就这样从大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