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阵子,一伙人来到一个三叉路口前面,甘宁示意所有人停下,他立在大路中央,江四九则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甘宁吩咐道:“李路,你带领五十人,从左路前去,把苏代及其手下引出北门城郊,到山前甩开他们从城门左路回到此地;王潇,你带领五十人,从右路前进,再往左边的岔道,引开有可能来此的各色人等,待周雨成事之后既到李府会合。周雨,你带八十人前去李府,嗯……劫富济贫之后,与王潇立刻回到此地。我在这里断后,等你们的好消息。”
众人纷纷领命,不一会儿,这个地方就只剩下江四九、甘宁,还有十来个“断后”的好青年。
江四九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赶紧问:“甘将军,那我呢?”
甘宁道:“你当然跟我在这里一起断后。”
江四九道:“就是在这里死等?”
甘宁不悦地道:“怎么能这么说?现在不管那一边出了问题,我们都要负责接应,责任之重大,不比亲自前去差。”
话是这么说,可江四九还是觉得怪无聊的。
蝉鸣处处,一行人就骑在马上傻等,那十几个青年在前晒着大太阳,屏息以待,紧盯着左右两条路的尽头,而甘宁和江四九在后离了一段路,隐在树荫当中,在路边吹着凉风。
江四九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发现这三个路口都有人远远望向这边,发现是他们,又全都跑掉了。心中大为奇怪,同时又觉得颇为威风。
她跟在甘宁身边,的确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正东张西望的时候,甘宁忽然转过脸来问道:
“对了,你叫赵什么?”
江四九一听,又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刀,知道他以为自己姓赵,才有这一问,摇头道:“我并不姓赵。”
甘宁奇道:“既不姓赵,那这把刀从何而来?”
江四九看了看那把刀,慢慢地抬起头,盯着甘宁的眼睛,又慢慢地道:“这把刀是我的好友所赠。”
甘宁“哦”了一声,促狭地一笑,接着问道:“你的这位好友,是男是女?”
江四九反问:“是男是女又何妨?你交朋友也分男女么?”
甘宁了然地道:“那么这肯定是个男人送你的——那几本书也是这个姓赵的送的么?”
江四九一听“姓赵的”三个字,顿觉赵云的名号被污,当即回嘴:“什么‘姓赵的’?他跟你一样,是个真正的大将军!”
甘宁的脸色蓦然一变,他移回目光,似乎在眺望遥远的天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一味沉郁着而已。
不但沉郁,而且还有点悲凉。
因为江四九的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这当然是因为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将军”,“将军”二字不过是手下们为表恭敬而叫的,本来他也没觉得什么,但是自从这女人来了之后,这两个字却时时刻刻都似在提醒着他:
其实他并不是一名将军。
他甚至也不算是一名游侠——连游侠二字也是为了好听而说的,他知道别人对他的称呼:
锦帆贼!劫*!
是贼,而不是侠。
什么是贼?什么是侠?他曾经向一名文士讨教过,那文士说:叛国害良为贼,轻财重义为侠。
他当即心安:我不是贼!
不在乎是不是侠,但的确并不是贼。
因为他觉得自己所叛的,并非大汉,所害的,也没有所谓的“良”——这个世上,谁能自诩为“良”?谁敢说自己“良”?
所以他照劫不误、照杀不误。
一方面任性胡为,另一方面,他的心底却知道这种日子过不长久。
年轻时尚可胡作非为、轻生重义,满腔热血,但一旦年老体衰,还能纵横于江湖之间么?谁能这么无所顾忌地啸傲一辈子?
就算自己不在乎,这些忠心的手下难道就不想老来有所安定?
想到这里,甘宁不由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站在他身边的江四九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下大奇,因为她绝对想不到,看起来豪气爽朗的甘宁竟也会有这样落寞的神色,她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嘲笑他,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没想到她是放过他了,他却不肯放过她:“你这位好友,在谁的手底下做将军?”
江四九摇头道:“他如今赋闲在家,只白身而已。”
甘宁道:“如此说来,他只是过去做过将军了?”
江四九点头道:“不错。”
甘宁问道:“那么,他是犯了什么罪不再做将军了?”
江四九再次摇头:“不,他是主动弃官而去,只因他所投奔的人并非明主。”
甘宁自嘲地道:“这世上多少人想做将军而不得,此人居然会轻易舍去,看来背后的家族之力定不为小——我说的对么?”
江四九道:“也许是吧!但我相信,即便他出身寒微,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将军之职而忍气吞声,自甘堕落的。”
她这话一出,甘宁的唇边泛出了一丝冷笑:“原来如此。”
江四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把刀是我的好友所赠,将军是否可以……”
话还未完,便被甘宁打断:“你若想要这把刀,起码还得在船上再呆三个月。——那几本书,也是赵大将军送你的?”
江四九见他阴阳怪气阴晴不定的,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自知不必求他,也不需要和他讲道理,但是跟他理论好像没有关系,正待开口,却又被甘宁再次打断:
“你若还想要那两本书,每本再加一个月。”
江四九气道:“那我都不要了!”
甘宁拔出刀来,冷笑道:“你不要,那我也懒得要了,就此拗为两段罢!”说着,他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住刀背,用力一折。
此刀为百辟精钢所铸,本不易断,但在甘宁神力之下,已弯成了大半个圆弧。
江四九见状大急:“甘将军!”
甘宁一声重重地冷哼:“怎样?”
江四九生怕他真的折断了赵云送给自己的宝刀,这时也顾不得面子了,大叫道:“甘将军,还请手下留情!”
甘宁笑问:“那你还要不要这把刀了?可得想清楚了!”
江四九气得眼泪汪汪,但又无可奈何:“要,我要!我还呆在船上三个月罢了!”
甘宁手一松,刀立刻恢复了原状,只刀尖还在震颤不已,他看着刀,一边大笑道:“果然好刀!”顺手把刀又插了回去。
转头去看江四九时,忽见后者低着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呼吸十分浓浊短促。
他的心忽然一沉,明白自己这一次的确做得太过分了。
他是因为自己的事迁怒于她,也许她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这些他本该明白的。但不知为何,一提到这些事他就十二分地沉不住气。
那当然是因为他非常在乎。
她那些有意无意的话令他感到自己并非真的那么自信,也令他察觉到,自己的狂傲与全不在乎的表象也许只是为了掩盖深藏于心底深处的脆弱而已。
他的确常常冲动,常常为所欲为,但其实内心敏感得要命,而且又因为太过在乎所以又常常刻薄、常常恶毒。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变得软弱了。
而现在,他的确反击了,而且反击得十分成功,但是不知为何,看到她低头饮泣的样子,心里却没有那时和她斗嘴的快|感,反而一阵悔意涌上了心头。
他可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又或者可以做点什么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比如干脆把刀还给她——但最终他却僵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但也不是第一次一边后悔一边还是不打算改正,决定继续错下了去。
江四九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对自己抱有反感的人,但是能直接逼哭自己的,他的确是头一个。她低着头,为的是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自从遇到赵云之后,她已经决定不再为任何事哭泣。
因为哭泣不但没有用处,还会使人软弱,至少会让别人觉得软弱,从而瞧低了你。
她也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软弱,尤其是甘宁。
她知道他是故意想气她,所以不想他如愿!
因此她低着头,使劲瞪着双眼,不让眼泪掉出来,但瞪了一会儿之后,眼睛不免有些酸涩,尤其一阵风吹过来时,那两滴眼泪眼见就要落下——
忽然甘宁开口:“对了,你怎么跟那位赵将军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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