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钓台。
有两人盘坐钓台上,中间摆了一盘棋。
黑子落下,白子紧接着落下,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雨丝风片。
湖上清风寒,松涛摇曳,月光波澜,这番风雅在仙界实则随处可见,但下棋的二人却不寻常。
他们下的是棋,更不止是棋。
其中一位名叫吴榕庆,目光炯炯,姿态端正,素白的道袍在他身上,流露出超然的气质。
另一位则看起来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头漂亮的黑发散在身后,水灵的眼睛蕴藏了常人无法揣摩的深邃,一袭绿裙如花开般绽放。
两人的手敲响均匀的节拍,你来我往,期间没有一丝懈怠和停顿。他们下棋的速度很快,好像根本不需要思考,有时甚至连棋盘都不看,光听声音就知晓对方落子何处。
光亮的棋盘很快被黑白填满。
忽然,吴榕庆的手顿了一下,延迟半晌才继续。
吴榕庆开口说道:“真人,您说还有一个从人间来的修士要来到络日城,资质如何?”
“倘若没价值,我会冒这么大风险吗?”
“说的也是。”吴榕庆尴尬地笑了笑。他当然明白那人有培养价值,他其实想问的是,究竟有多大的价值,那人心性如何,根骨如何。但真人像是刻意与他打哑谜,说话说一半,以她的聪慧,肯定明白他真正想知道的事,却偏偏不说,叫人着急。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吴榕庆深知自己在这方面斗不过她,只好如实说道:“真人还是详细说说那人的来历吧。”
落子还在继续,但双方的心思都不在棋盘上了。
吴榕庆没赢。
少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二十六年后的寒心会,他可以参加。”
吴榕庆指间颤了颤,收回了夹住的白子。
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寒心会每十二年一届,是仙界九大仙殿的盛会,届时,每个仙殿都要派遣修士前往八景,修士们要参与拼杀,并根据最终战绩进行排名,以此确立各大殿今后十二年的话语权,而话语权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狩猎场的划分。
寒心会之所以叫寒心会,就是因为盛会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期间总会发生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和睦的人可能会生出嫌隙,有嫌隙的人可能会扩大成裂缝,无论怎样,都叫人寒心。
寒心——既是事实,也是自嘲。
这是仙界的幽默。
雾衍殿这一百年来,每次寒心会都没能取得好名次,在九殿中,话语权已接近最末,他们当然想要重振旗鼓,于寒心会一展锋芒。
但狩猎场缩小,意味着供给修行的资源减少;资源减少,意味着修士境界提升的速度变缓;修士境界低,结果不言而喻,他们根本比不过其他殿。
这是恶性循环,唯一打破循环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寻找有天赋的人,一个吃草挤奶的天才,他能用最少的资源提升最多的境界,才能让雾衍殿重回巅峰。
下一届寒心会在两年后,再天才的天才也不可能有实力参加。
再下一届是十四年后,短短十四年也不够一个人提升很多修为。
但二十六年后……谁也无法预料。
有时候,一个天降的机缘就能让修士腾飞。
真人竟然给那人如此高的评价?吴榕庆在震惊之余,还感到亢奋。
他当然亢奋。
因为他是雾衍殿的一名修士,而且,他还是落日城城主。
少女扫了一眼棋盘,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
她说道:“之前在人间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殿主要找的人。”
吴榕庆微怔。他听说了这件事,不过以他的级别,并不能得知更详细的信息,只知道许多仙殿都在追查一个脱离天道,逃入人间的罪犯。
之前真人不曾和我谈论此事,怎么到了现在,又说来了?吴榕庆看不透葫芦里藏了什么药。
吴榕庆说道:“真人是让我想办法追查?”
少女哼笑了一声,温柔地说道:“我要你盯住一个人。”
“谁?”
“海云。”
“海云……”吴榕庆先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他立刻猜到这是谁。
原来他叫海云。
吴榕庆郑重点头。
就在这时,少女慵懒的脸骤然变色。惨白!
她猛地咳嗽,手捂住嘴。
等手移开,吴榕庆看到她的掌心有一团殷红的血。
吴榕庆愕然,关切道:“南崖真人?”
少女却同样愕然,她站起身,眺望雾衍峰南面的山下。
她的语速很快,动作更快。
“血影闯入禁制了,快召集修士支援!”
这道命令还在吴榕庆未反应过来的脑袋中回荡,少女已踏浪而行,飞速离去了。
*
血影究竟是什么?
海云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事。
现在的他,脑袋一片空白。谁能相信,这个带领他来到仙界的真人居然死了。
死了!
就在方才,真人的手掌被血影割断,真人抬起左手重新汇聚风浪想要将鬼影推开,可一切都为时晚矣,另一道黑暗的利刃从脚底窜出,歘的一声,海云看到真人的脖颈出现划痕,脖子上和脖子下,渐渐分开了,头很快落地。
光溜溜的脑袋掉进甜美的芳草,滚了几圈才停止。
鲜血瞬间从断面喷出,洒成了一朵盛放的大丽花。
血影的杀戮却没停下。
更多的刀锋从影中伸出,来回三四下,真人的身体成了断片。
血泊不断变大,人体内竟有这么多的血。
海云一阵作呕,五脏六腑恶心得抽搐,他四肢发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敌人,震惊和反胃使得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比起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肢解,南崖真人被轻巧杀死的事实,给他带来的冲击更大。他就像信仰崩塌之人,从修士变成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这才是仙界的真面目?妖魔这么简单就杀死了一个修士?
“郭——”
没等他呼唤,郭槐就发出从未听过的咆哮:“快逃!”
“往哪?”
“往有光的地方逃!”
海云跑了起来。
哪里有光?
月光一直都有,不过阴影反而成为血影的温床。
虽然心跳很快,但海云保持了最低限度的理智,他知道自己该往阴影无处遁形的地方逃。
他需要光,而且是犹如熊熊烈火般,照亮黑夜的光。
可哪里有这样的光?
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杀意,还听到生物在啃噬尸体的声音。血影是嗜血的怪物,等它们吸食完真人的血,自己就是下一个狩猎的目标。
即便是第一次接触血影,海云也在很短时间推测出了它们的习性。它们显然是目光短浅的魔物,杀死真人后,没有第一时间追赶自己,而是享用起眼前的食物,这恐怕是今晚唯一的好消息了。
他必须跑,跑得越远越好。
这里是雾衍殿,总有人能意识到妖魔入侵禁制。
只要能撑到那个时候……
海云感觉腿用不上力。
但事实上,他跑得很快,大脑的慌乱让知觉变得模糊。
光……哪里有光?
要不放火烧了这片树林?
不行,没法判断火势会演变成怎样,万一自己没死于血影之下,而被活活烧死,更是悔恨至极!
海云拍了拍脑袋。
血影为何能突破禁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觉有人跟着他。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真人遭到埋伏了。真人说过,禁制的存在是为了阻拦妖魔,而法舟能自由通过禁制,如果妖魔们得到了法舟,便能跟修士一样来去自如。想想看,还有什么猜测能解释现在的情况?海云不清楚法舟是否会落入妖魔手中,但这已经不是他该考虑的事了。
身后,呼啸的风掺杂了鲜血的气味。
对海云来说,这种气味令人恐惧。
而对血影来说,这无疑是美味佳肴。
它们嗅到了海云,一个活生生、年轻的、正在奔跑的人。
刹那间,地面的影子发生剧烈晃动,一块块黑灰的月影像是决裂般冲出,一柄巨大的刀显形了!
冲着海云的脑袋,劈了下去。
海云余光看到影子。
他想用步伐躲过致命一击。
但没能成功。
因为,窃春秋先一步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