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左天行的这个问题,净音不置可否,他转头看着净涪。
随着他的视线,所有人都齐齐看着净涪,这其中,还包括刚刚清醒过来的沈妙晴。
沈妙晴的脸还是火辣辣的生痛,可不过是挪动一下身体,抬一下手指,都让她疲乏至极。她连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更甚至,连她拼尽全身力气嘶声裂肺地痛哭哀嚎,落在旁人耳朵里也不过就是细如蚁鸣的含糊不清的声调而已。
虚弱至此,沈妙晴甚至觉得自己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对面的那个站在巨大佛陀背后被剔透明净的琉璃光环绕的净涪小沙弥,一眨不眨。
不知值不值得庆幸,沈妙晴此时身体虚到了极点,但她的感知也是前所未有的强横。
她从来没有那样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机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漏,又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感知着外界那温暖琉璃光和无色无形的暖融药香一刻不停地往她的身体里灌。
她觉得她自己成了一条水道。这种补充了又流走,流走又补充的感觉差一点没有逼疯她。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知着这个世界。
而在她感知中的这个世界里,那存在感最强,光芒最为刺眼耀目的一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
他一身威势,居然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强!
沈妙晴清楚地望见那个净涪沙弥面上平静到漠然的表情,甚至还有那双黑白分明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那一瞬间,她简直后悔到无以复加。
她怎么,怎么就招惹上这样的一个人?
沈妙晴看似凶狠但实则无力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那个人,那个背后站在金身佛陀周身佛光环绕更有声声诵经声伴随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佛门的佛子?他绝对该是魔门的魔子,甚至,该是比魔子更可怕的修罗!
她心头情绪汹涌,秀眉紧皱,表情绝望痛苦,看得一直关注着她的皇甫成心也是一揪一揪的闷痛,但这会儿不是细问的时候,他也只得用力地紧握着沈妙晴的手,以表示自己一直都在。
沈妙晴本就浑身不舒服,神经全都在轰鸣着抗议,这会儿被皇甫成这么用力一握,一腔子怒火就那样直接扑向了皇甫成。
要不是你太弱打不过李昂,要不是你太没用不能将我送回到我大哥身边,要不是你硬带着我往这边逃,我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会得罪这样恐怖的人?都是你的错!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沈妙晴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皇甫成,就怕自己的视线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身体灵魂都已经难受至极的沈妙晴忍耐得无比艰辛,就连她的身体都开始不时地痉挛抽搐。
皇甫成脑海最深处的那一团黑光一阵阵轻颤,好感度列表里最上面的那一行数字不断地往下跌,0,-5,-10,-15......
几乎是每一个呼吸间,那原本位居榜首的名字就一路往下跌落三五个名词,到得最后,这一个名字赫然直接垫底。
这样巨大的变化,一直专注关心着沈妙晴的皇甫成没有注意到,可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未曾错过。
天魔童子垂下眉眼,视线循着他与皇甫成的关联悄无声息地投落在这一间山寺里。
他也不去理会这山寺里的旁人,只望着那坐在蒲团上的皇甫成,以及那被皇甫成紧搂在怀里眉目紧闭娇躯微颤的沈妙晴。
他无人看见的眼神晦暗,情绪莫辨,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在心底冷然嗤笑。
他抬了抬手指,然后便就收回目光。
隐藏在皇甫成脑海最深处的系统界面忽然浮起一片水波样的涟漪,好感度列表里,那个本来已经跌落到最底下的名字忽闪忽闪着又往上火箭一样飙升。只在瞬息间,那个名字又冲上了好感度列表的榜首,连带着名字后面的好感度也都变作了25,稳稳镇压着下方那一阵列的负数。
西天佛国,极乐净土里,一位身披琉璃光的金身罗汉抬起目注下方的视线,往上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中。但他只是看了天魔童子一眼,便就又重新关注下方山寺。
这番动静说来话长,但事实上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那山寺里除了沈妙晴和皇甫成这两人,其余人等还都跟随着净音的目光,注视着净涪呢。
净涪的目光团团地扫过殿里殿外这许多人,最后看着净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净音点了点头,明白了净涪的意思,“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我来拿主意了。”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
净涪他本来就是因寺中接到了净音的求救信函,这才过来查看情况的。他虽然境界比净音高,但到底年纪小,见识不足,寺里也不指望他来处理这件事。更甚至,寺里也不曾期望过净涪能像现下这般镇压一众牛鬼蛇神,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
但即便是这样,净涪也没有要处理这件事的打算。对他而言,交由净音作决定也没有什么。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净涪,目光闪了闪。
净涪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左天行,也未曾错过这一幕,他心中灵光一闪,侧过头去,目光不避不让地正对上左天行。
净涪的眼睛里,不复早先的干净,反而暗藏着一道锋芒,刺得人心底忍不住就是一个哆嗦。
左天行率先收回了目光,看向净音。
就听得净音点点头,反问左天行:“所以呢?”
净涪收回视线,也没再去看左天行,而是看着他身前光滑的地板上倒影出来的他身后的那一尊巨大金身佛陀。
知道了啊,果然是左天行,就是瞒不了他多久。不过,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能说出来吗?他敢说出来吗?
他能做的他可以做,但他不能做的,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净涪唇边勾起,拉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除了面对皇甫成,他也不在意这个秘密会不会被其他人知道。当然,还是要注意一下。
净涪想到了那个隐在皇甫成身后的不知名的外界魔修,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关。
如果让它知道自己没有死,谁知道它会不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
净涪闭上眼睛,将左天行这一次出现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仔细地研究。
很好,左天行并不仅仅只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他还对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的同门师弟,起了怀疑。
净涪识海里的魔身纵然已经团成了一颗点漆的流转着乌黑流光的魔珠,仍然忍不住挑起眉,拖长了声音道:“莫不是,这就是宿命?”
皇甫成与左天行,无论是已经失去了皇甫成身份的净涪,还是现在正拥有着皇甫成这个身份的皇甫成,都将会和左天行走上对立的道路,然后一决胜负?
净涪笑容加深,抬起头望向不太认真地跟净音讨价还价的左天行,眼底的锋芒化作了必胜的锐气。
那就来吧,上一辈子无法分出个高下,这一辈子就来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左天行停下话语,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望向净涪,但净涪不过一眨眼,眼底所有的情绪又都已经敛去,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行,虽然皇甫师弟确实也是迫不得已,但因果已经铸成,他的罪业更是不容抵赖,他必须接受惩戒。”
净音语气斩钉截铁,几乎没有商量。
皇甫成木着脸听着净音和左天行的交锋,对于减刑甚至是免刑,他根本就不抱希望。
净音和左天行都不喜欢他,好感度列表上更是明晃晃的负数,他又怎么会有期待?
果然,左天行也就象征性地再多说两句,便默认了下来。
殿外的心窄见状,心中一突,有了不好的预感。
倒是他旁边的心宽,因为他的弟子江靖达已经被确定无罪,他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站在一旁看戏。尤其让他高兴的是,在这一场戏里头,他的这个兄弟的宝贝弟子,可未必能有个好下场。
更远处的王化虽然也是观望着,但全场就数他最没有压力,连心宽都没有他轻松。
既然确定了皇甫成要受罚,那接下来的细节,也还有待商榷。
左天行向着天剑宗的方向一拜,才对净音道:“在我过来之前,我师尊就有交代,皇甫师弟既然犯错,必得回宗门受罚。是以他就不麻烦贵寺了。”
净音不同意:“因皇甫师弟伤亡的凡俗百姓是莫国的子民,是我妙音寺的信众,既然天魔宗的沈定师弟和心魔宗的李昂师弟都被锁入封魔塔,与他们两人一道闯下大祸的皇甫师弟又如何能够幸免?不行!”
对于净音这话,左天行也早有准备。
他只道:“师尊与我说过,妙音寺的清笃师伯已经同意了的。”
他看了看净音错愕的表情,又侧头去看了表情平静的净涪一眼,又解释道:“净音师兄和净涪师弟且放心,皇甫师弟就算是回了剑宗,也是要入赎罪谷受罚的。至于时间,也该当是四十五年。”
赎罪谷?就是那个和封魔塔齐名的赎罪谷?
迎着净音和净涪的目光,左天行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赎罪谷。
在一旁听着的皇甫成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生寒意。
妙音寺的藏经阁里,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齐齐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在两位师弟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道:“这件事陈朝道友也确实跟我说过,我也答应了。”
清显禅师很不赞同地叫道:“师兄......”
清笃禅师摇了摇头,叹息般地道:“两位师弟可还记得当年陈朝道友的这个弟子在我寺中的那件事?”
在妙音寺的法堂上探查出魔气,这还是妙音寺开寺以来的头一遭,清显清镇两人实在是记忆犹新,哪儿能忘得了?
清笃禅师又道:“这皇甫成,颇有疑点,偏偏无论出身还是成长经历都是清清白白,让人很不解。更何况这叫皇甫成的小弟子心性实在有缺漏......”
“陈朝道友既然要□□弟子,那就是天剑宗的事情,我们妙音寺还是旁观的好......”
听到这里,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也都是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见得两位师弟再无疑问,虽表情还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心底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净音看了左天行一眼,又看了看那边气势颓败的皇甫成,点了点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师伯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这样吧。”
“待几位师弟在此地赎罪完毕,皇甫师弟就交与左师弟了。”
说完,净音又特意提醒了左天行一遍。
“左师弟且记得,皇甫师弟在归宗之后,必得立刻入贵宗赎罪谷,锁禁四十五年,未到年限,绝对不能走出赎罪谷一步。如果做不到,我寺必会重新惩戒!”
左天行慎重地应了下来:“净音师兄放心,我必定牢记。”
皇甫成能回天剑宗受罚,心窄也不由得起了心思,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门下弟子李昂,也不必入封魔塔了,就入我心魔宗的红尘窟就是。”
红尘窟也是和封魔塔赎罪谷齐名的禁罚之地,在心魔宗也同样威名赫赫,但净音哪儿能够同意。
他直接回绝道:“不行!”
心窄气怒:“你!”
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净涪先就往前踏出一步。
心窄更是愤恨,但一时也拿殿里的那两师兄弟没有办法,只得又在心底记下一笔,留待日后。
沈妙晴旁观这一幕,心头对净涪更添畏惧,而对皇甫成也更是悔恨。
这等待判罚的所有人中,沈定是最为平静的一个,他也没说什么,只看着外头的王化道:“弟子不肖,累及师尊威名,还请管事替我向师尊请罪。”
这个不难,王化点了点头。
但他才点了一下头,便听得沈定又道:“只是我这妹妹,”他看了还在皇甫成怀里的沈妙晴一眼,“向来体弱,这次又受到惊吓,弟子心中心疼,可弟子闯下大祸,须得受罚,也无暇将妹妹带回魔宗。”
“还请管事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将我这妹妹带回去妥善安置。”
他向着王化深深地拜了下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化无法,也就只能点头应下。
沈定松了一口气。
至此,这件事就算是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