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停下了动作,抬头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只道:“净涪师侄,明日会有几位大德上门,你......你也过来吧。”
净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
净涪离开后,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背影,侧头对清显禅师叹道:“我们还是到得早了点。”
他们妙音寺的僧众确实是各地僧众到得最早的一队。
清显禅师笑了一下,也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听说他们出门之前还办了好几次法会?”
因为想要参加这一次千佛法会的大和尚太多,但寺中又都需要人镇守,没奈何,只能用辩经分出个高下。
而至于为什么都想参加这一次的千佛法会,清显禅师不用猜都知道,想要见一见净涪这个沙弥绝对是原因之一。
清笃禅师叹了口气,白眉长须都有些萎靡,但很快就又飞扬了起来,“哈哈,他们也就只能过来看一看了......”
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不觉摇了摇头,唇边也带上了一丝笑容。
是了,他们也就只能过来看看了,净涪是他们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
净涪不知道两位禅师在后头说的什么,他回了自己的禅院后,关上门就入了定。
进入定境的净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参禅定悟,他只将心念意识持定,回照今日的自己。
自他在岔路口前站定,到他踏上石阶,一步步走上山顶,再到他在最后一层石阶上站定,看见圆微老和尚从塔林中出来,最后到他看着圆微老和尚归入塔林,而他从石阶上下来,回禅院参加晚课。
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心绪波动,都在他的识海中重现,悉数被他看在眼里,一丝一毫都没有错漏。
很久之后,净涪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望着上首佛龛里的那尊佛像。
他心通确实玄妙,但却拿他没有办法,否则在最初,他就不会想要拜入大德高僧汇聚的妙音寺。他唯一担心的是,圆微老和尚的道行太高,会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放下心防,露出破绽来,被他看个清楚明白。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一切还在他的计算之中。
想到这里,看着佛龛里的那尊佛像,净涪心底又是一凛。
如今他在圆微老和尚面前是无漏无缺的,那他在西天净土诸佛诸如来菩萨面前,又是如何的?
然而很快,净涪又放下心来。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佛陀菩萨,那位世尊对他都没有任何异样,其他佛陀菩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对。
净涪笑了一下,将这件事情放下,反手取出圆微老和尚交给他的气息。
虚虚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那道气息宽宏博大,慈悲包容,隐隐有一股海纳百川之感。但可惜的是,那感觉太淡太虚,其中关碍太多,还没能到达圆融和畅的地步。
净涪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掐诀,将这道气息封起放好,便再不理会其他,入定参禅悟道去了。
定境之中,净涪忽然心神一动,一点灵光自天灵透射而出,在冥冥茫茫的虚空中徘徊盘旋一阵,又卷夹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倒流而回。那点倒流而回的灵光像天水一样在他四肢百骸里流淌了一圈,最后在他眉心印堂处汇聚,渐渐凝聚下来。
那印记出现得突兀,却没让净涪生出半点不自在的感觉,相反,他心头甚至涌现出一股莫名的大欢喜。那欢喜来得自然,来得顺畅,净涪只觉得自己高兴极了。
净涪本来在定中,心境需要保持古井无波的状态,否则就会脱出定境。然而此时这大欢喜的感觉让净涪高兴,但净涪此时却还是在定境之中。
这样的状态很怪异,但净涪却没感觉到半点不对,他还在定境中,他还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欢喜之中。
他欢喜地看着那点灵光,细细感受着它一点点塑造出一个模样。
眼睛!
净涪耐心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那点灵光在他心头构塑出一个大体的模样。看着那个眼睛,净涪心头生出一点明悟。
佛眼。
这是一只佛眼!
净涪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日月依旧,山河俱在,然世界的中央,有一座山。山有八万由旬高,全体由金、银、琉璃、玻瓈构成。山上有诸天,诸天上又居住着天人、伽罗、金刚、罗汉、菩萨和佛陀。
净涪心中有感,知此山名为须弥山。
山下有海,海上又有大小部洲漂浮。这海名为须弥海。
须弥海是真实存在,而须弥山却是虚实之中,真假之间,唯虔诚向佛者才能得见。
山与海,成就了一个世界。
然而,世界等微尘。
他看见,在这景浩界世界之外的无数世界之后,有一座大山伫立。那山和景浩界中央那座须弥山一般无二。
那才是真正的须弥山,世尊所在道场。
而此界的须弥山,乃至无量量个世界中的那一座须弥山,其实不过是那座须弥山的投影而已。
净涪眨了眨眼睛,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而观照自身。他从来知道,人身上有无数微尘生物生存,所以在当年他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直接给了自己一道避尘术,而且从那之后,他身上的法衣统统都永恒加持了避尘术。
就是后来他重新投胎,修为尽失,又为了不露破绽,这才忍了下来。
那样忍着忍着的,这么多年下来,居然也有点习惯了。
天知道,他当时见到左天行身上光明正大穿着的法衣就无比嫉妒,不为别的,就为了那法衣上加持着的那道避尘术。
而现在,他终于不用忍了!
净涪心神一动,一道金色佛光自他体内爆发,形同实质一样往外扫荡,将那些微尘抖落出去。
这道金光将那数以千万计的微尘生物扫落的时候,都会分出一道再细微不过的金光落入那些微尘生物之中,小心护持。
净涪看着通体金光不再看见一点微尘的自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眉心,那里光滑一片,触感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又有一种眼睛正在被触碰的感觉。
怪异又和谐。
他站起身,往内室走出。站在铜镜前,他看见了一个完全和往日不同的自己。
镜子里的他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面孔上是他熟悉的眉毛眼睛和鼻子,眉心处也是平整光滑,没有多出一个眼睛来。
那些不同出现在他的周身。
他的身后再不是一片空茫的虚空,而是立着一座九层宝塔。塔中有无穷戾气怨毒,却被四颗金灿灿的舍利子镇压,其中一颗舍利子镇在塔顶,将这座宝塔染上一层金黄,另外三颗舍利子镇在塔中。塔中的戾气怨毒被舍利子上透出的佛光一遍遍冲刷消解,又有一大片功德金光自天际垂落,照定周身。
他的头顶却有一尊佛陀虚影盘膝而坐,佛陀眉目带厉,眼中含煞,仿佛随时准备着以雷霆手段镇压渡化群魔,偏偏那佛陀周身遍布的金光映着那眉那目,却又能看出几分悲悯来。
净涪看着铜镜,一时间怔愣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
净涪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弄出这一身异像出来的。
而恰在此时,寺中远远传来了钟声。
净涪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铜镜里映出的人还是他,身边虚空里的种种异像也没有消失不见。
他皱了皱眉头,却也没再和这面铜镜死磕,而是转身去了清笃禅师的禅院参加早课。
见到清笃清显两位禅师的第一眼,净涪又被惊了一下。
这两位大和尚也都和往日一般无二,但他们周身,却也有各种异像环绕。
清显禅师还好,不过就是身后一座藏经阁,内有碗大舍利镇压,有宝光晕照,又有阵阵诵经声回响不绝,头顶大片功德金光而已。
但清笃禅师却着实是让毫无防备的净涪一时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那金光闪耀得生疼。
头顶十颗舍利子汇聚成一尊罗汉虚影,身后有一座金银宝山伫立,山上有无量清净光绽放,脑后又有一轮功德光轮。
虽然那功德光轮确实很虚很淡,但看着就比清显禅师的那一片功德金光耀眼。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两人对视一眼,又都睁开法眼看了看净涪,见他眉心印堂处显出的那一道金色眼睛轮廓,不由得拊掌大笑,赞道:“善!”
又见他体内金色佛光照彻周身,通体明净如琉璃,金色佛光挡落微尘的同时还护持微尘不为他所伤,两位禅师又大赞道:“净如琉璃,不染微尘,不伤微尘,大善!”
净涪眨了眨眼睛,压下被刺激出来的泪水,躬身向着两位禅师一拜。
两位禅师也不躲,端正了脸色直直地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又指点他道:“须知法眼威能无边,你今开了法眼,日后当谨慎修持,不可懈怠。”
“你既开了法眼,能观照真实虚假,更应当勤恳修持,不可再为虚相所迷,沉沦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