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净涪沙弥就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伤,日子堪称平顺。
直到皇甫成准备离开万竹城直接出外游历,才又过来了一趟。
皇甫成过来的时候,正是午间时分。这日阳光是冬日里难得的和煦,净涪求了净思很久,才征得他的同意,能在院子里走动。
才跨进庭院,皇甫成便看见净涪手拿一卷佛经,坐在廊下的长榻上,晒着日光昏昏欲睡。
领着皇甫成过来的净音看了他一眼,传音道:“你自己过去吧。”
皇甫成点点头,净音转身离去。
皇甫成走过去,在净涪旁边的矮几上坐下。
这矮几和净涪坐的长榻中间还摆了一个长案,长案上放着些茶壶杯盏,还摆有几碟灵果和甜糕。
一看便知在他到来之前,除了净涪之外,还有其他人在。
皇甫成才在矮几上坐下,净涪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那双眼迷迷蒙蒙,睡意浓重,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皇甫成不自觉笑了一下。
净涪一手放下手上的佛卷,一手揉着眼睛,等到清醒之后,才抬头望着皇甫成。
皇甫成唇边笑意未减,他道:“小师兄,我明日就要离开了。”
净涪的视线在他双眼处一顿,又不可察觉地移开。他点点头,伸手给皇甫成倒了一杯热茶。
皇甫成再没说话,将净涪递给他的那杯热茶捧在手心,汲取它的温度温暖他冰凉的手指。
净涪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
皇甫成却只是抬头冲着净涪笑了笑,道:“我没事的,小师兄,你不用担心。”
净涪也只能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几乎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天上洒落的阳光已经没有了温度,寒风吹过庭院,反而有点冷。净涪才打了一个哆嗦,皇甫成就已经侧头看了过来。
还未等皇甫成说话,净思也已经从屋中出来了。
“净涪师弟,你该回来了。”
看着板着一张脸的净思,净涪无奈,只能点点头。他从长榻上站起,又抬头看了看皇甫成,示意他跟他进屋。
皇甫成却摇头,他笑道:“不了,小师兄,我明日离开,今日是过来道别的,回头还要去收拾东西呢。”
净涪看了皇甫成一眼,转身就往屋里走去,皇甫成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倒是站在门边的净思走过来,看着这个只有他半人高的背剑小童,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之后,他才道:“皇甫师弟是要出门游历?可曾与门中师长报备过了?”
皇甫成受宠若惊地看着净思,连连点头道:“是的,已经和师父请示过了,师父说多出门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净思点点头,他从褡裢里摸出一尊巴掌大小的鎏金佛像,递给了皇甫成。
“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才可,不能粗心大意。”
皇甫成整个人都被惊得怔愣了,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双手捧在那尊鎏金佛像,呆愣地看着净思。
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更何况,初初见面的时候皇甫成就已经知道,净涪小师兄的这些师兄们对他感官不好。
他们讨厌他。这些之前压根没有和他打过照面的妙音寺沙弥,他们从心底里讨厌他,就像净音沙弥讨厌他一样。
净思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压下,他转头看着又从屋里出来的净涪,轻斥道:“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让你入屋的吗?”
净涪对着净思讨好地笑了笑,净思无奈,弹指为他布下一个灵咒,替他驱散寒意。
净涪点头颌首谢过净思,在侧身去看皇甫成的同时,也微不可见地放松了因为净思刚才的动作而反射性紧绷的身体。
他将手中的那卷佛经递了过去。
已经将那尊巴掌大小的鎏金佛像收起来的皇甫成看着净涪递过来的佛经,没有伸手接过。
净思看见净涪递出去的佛经,眉头微微皱起,却什么也没说。
净涪见皇甫成没有伸手接过,又往前递出了一段距离。
这卷佛经其实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张,但佛经上汇聚的佛光刺得人眼睛发痛,金色佛光之中,甚至还能看见一尊佛像虚影。
这是好东西!
皇甫成还是没动,净涪也没再等,直接将那卷佛经塞到了皇甫成手中。
皇甫成摆手不接。
净涪拿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皇甫成,固执地坚持。
最后,皇甫成还是没有扭过净涪,带着那卷佛经走了。
看着皇甫成远去的背影,净思问净涪:“净涪师弟,为什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他?”
那卷佛经,可是清本师叔破境出关以后书就的一段经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上头也带了几分清本师叔在关中突破的感悟,弥足珍贵。
清本师叔将这卷佛经给了净涪,是为了让净涪静心参悟其中玄妙。可没想到,这卷佛经才落到净涪手中两天而已,居然就被他转手给了天剑宗的这一个小弟子。还是那个在他们妙音寺法堂中查出身带魔气的小弟子!
是的,自皇甫成和左天行第一次过来看望过净涪之后,净思他们就已经聚在一起讨论过他们。皇甫成在法堂里的事,左天行和净涪比过一场的事,净音都告诉过其他几位师兄。
消息灵通的净罗也补充了不少的内容。
可以说,对于皇甫成和左天行,净思、净音、净尘和净罗都算是了解。就算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些皮毛也一样。
是啊,为什么呢?
净涪眼中浮起一些恍惚,却只是抿了抿唇,梗着脖子没有回应净思的话。
净思看着倔强的净涪,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继续,他伸手拍了拍净涪沙弥那光溜溜的脑门,伸手将净涪往门里轻推。
他没注意到他拍上净涪脑门那一刻净涪身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气息,只道:“快进去吧。你出来得也够久了,该回去躺着了。”
净涪身体纹丝不动,仰着脑袋直直地望着净思,指责他刚才拍他脑门的动作。
那可是要害之地呢,随意动手动脚的算什么?再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拍人脑门什么的,绝对要不得!
此举以后绝对不能再有!
净思被净涪的眼神指责着,只能委委屈屈地认错:“对不起了净涪师弟,是师兄的错,师兄下次不会了,你原谅师兄这一遭。”
看着利索低头认错的净思,净涪大量地点点头,这才抬脚往屋里走。
净思在后头掩嘴笑个不停,却不敢笑出声来让净涪听见,更要时刻关注着净涪的动作,免得被他冷不丁的回头抓个正着。
小师弟真是太可爱了......
就算净涪没回头没听见声音,他也知道跟在他后头的净思脸上是个什么表情。但他只是板着脸,什么表情动作都没有,回到屋中换了身衣服,掀开被子就坐了上去,躺下,将被子拉起,连头带脸一并遮了个全。
净思进门,看见这个样子的净涪,脸上笑意更深更浓。
小师弟真是太太可爱了......
但这可不行,他不能再笑了,再笑小师弟就真的怒了。
净思收了脸上笑意,又轻咳两声轻了轻自己的声音,这才在净涪床沿上坐了,伸手拉扯净涪的被子。
一拉,没动。再拉,还是没动......
净思眉毛抖动,没奈何,只能再一次诚恳道歉:“小师弟,是师兄错了,你原谅师兄吧。师兄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就差没对着佛祖发誓了。
低声软语几番之后,净涪终于自己拉下了盖在头上的被子,拿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瞪着净思。
净思再一次诚恳道歉:“师兄下次不会了。”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放过了净思。
净思得了净涪的好脸,也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等到净涪阖眼睡去,净思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之后,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发笑。
小师弟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
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的净涪,其实没有睡去。虽然刚才插科打诨地将话题岔了开去,但刚才净思问他的那个问题,还是上了净涪的心。
他禁不住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皇甫成呢?
他早前不是想过,要替皇甫成拉上天魔门的关系,以此试探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为此,他将一卷《天魔策》交给了沈定,他甚至不惜伤了自己。
但是今日,他为什么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他?
有了那卷佛经的皇甫成,不说能不能借此佛经参悟经中妙理,也能在艰难时刻借助佛经的威能脱离险境。这样的皇甫成,怎么又能与天魔门拉上关系?
只怕他才碰到天魔门的人,就已经被佛经提醒了吧。
那么,为什么呢?
净涪想了很久,终于在几乎沉入梦境的那一刻,找到了答案。
因为,皇甫成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光这一点,其实不能让净涪将经卷给他。毕竟皇甫成再如何,也与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有联系。而他,更和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有深仇大恨。
真正让他将经卷给他的,是皇甫成眼睛深处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