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4
无执童子道:“不知道的, 是你。”
说完, 他再不理会小沙弥。而在他的身后,那一尊天魔童子相诡谲一笑, 忽然团身一抱, 化作一团墨黑魔气。
魔气不过停顿得一瞬,又立即重新塑形。
魔气不住碰撞, 慢慢地就勾勒出了圆形的轮廓。但也只有一个轮廓而已,远没有真正的成形。
无执童子似乎早有预想,只见他脑后忽然冲起一片黑『色』灵光, 灵光演化出一株有着十三支干枯扭曲枝条的槐树。那槐树的十三条枝干上,则满满当当地挂在一个个透出死寂气息的干果子。
天魔主悠悠然转眼一瞥,看见那林林总总七八十个的干果子,面上有点满意地点头, “说起来,无执这些年也真的是很能干了……”
灭世道果一树七八十余,比起其他资历更老的天魔童子来说都毫不逊『色』了,还不能干?
不过对于天魔主这难得一见的夸赞, 无执童子已经全不在意了, 甚至连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灭世道果, 他也不看重了。
都没见无执童子怎么动作, 他身后那一株槐树枝干一阵扭曲, 十三支枝条癫狂也似地摇摆, 甩包袱一样地将枝条上挂着的那七八十个灭世道果抛落, 然后将它们送到那一团还没有完全成型的魔气之中。
得了无执童子这么多年积攒的灭世道果投入, 那一团魔气很快就猛烈翻滚起来。过不了片刻,一个尚有些虚淡的实物便取代了那团魔气,漂浮在无执童子的背后。
那是两块一看就极其坚硬厚重的大石叠在一起,最上方的那一块大石深深凹陷下去,『露』出一个大口……
看见无执童子背后的东西,许多被那一片洪荒星空吸引过来的大能眸光轻动,头一次稍微认真地打量起了坐在黑『色』莲台边上的无执童子。
“灭世大磨?”
“年轻人嘛,总是格外的有想法。”
“倒也是真胆大。”
当然,如果无执童子背后的那个灭世大磨是真正只在传说中出现的那件灭世至宝,而不是无执童子自己根据真正的灭世大磨的道机所推衍虚化出来的一个不知道能借得那个灭世至宝几分威能的投影,这些大能可未必还能够坐得住。
毕竟洪荒天地已经湮灭过了一遍,再来一次灭世,这诸天寰宇可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除了那些个更偏向玄门、佛门的诸天大能们,那各方天地中隐遁的大魔修们看着无执童子背后的那个灭世大磨投影,心里竟都有些跃跃欲试。
但当这些大魔修们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那个灭世大磨投影上别开,转移到无执童子身上的时候,他们心里头的渴望就难得地停滞了一下。
为了这一个灭世大磨的投影,这童子可是将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大半身家都扔了进去,可见这里头的消耗之大了。如果换成他们,就为了这一个灭世大磨投影,可真是心痛。
不过……
那些大魔修们眼角余光没有惊动任何人地在诸天各处扫『荡』过一遍。
他们自己的身家他们舍不得,但如果是换了别人的,可就……
真是心动啊。
比起一点点地积攒、耕耘,他们更习惯从别人的手上掠夺别人家的东西。
抢,永远都是最快的。
随着诸天中大魔修们的这种心念升起,诸天之中似乎也有一种莫名的劫气潜伏,既叫人心中忐忑莫名,也挑起人心底深处难言的欲望,生出难以言喻的跃跃欲试之感。
无执童子连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主对他的感官都不在乎了,哪里又还会在乎这些?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投落在前方的那一片星斗阵禁里。
星斗阵禁里,那一十二席勉强能在星斗阵禁中保下自我意识的大修士们早在看见那一枚枚灭世道果的时候就已经怒不可遏了。
这一下目光碰撞,更是几乎在虚空中就炸起一团火光来。
谁都没有打招呼,星斗阵禁直接凝聚周天星力,带起一道道光柱,直接压向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倒是完全没有动作,可他背后的那一个灭世大磨投影却微微地升起一片幽光。
幽光莹莹,只在灭世大磨投影最上方的那个大口周边弥散,却完全将那些压向无执童子的星辰光柱吞入了大口之中。
灭世大磨上的两块大石轻轻一转,便将那些星辰光全部辗碎,化作点点银光散落在无执童子周身,源源不绝地补充着无执童子催动这个灭世大磨投影所消耗的真元。
星辰光柱寸功未立不说,竟然还资敌。
十二席大修士没有做过任何交流,便齐齐一摇手中的星辰旗幡。
三百六十五颗主星各自分化,星力齐齐加持在四方星群之中。不过片刻,那四方星象中齐齐一震,各自响起了一声长『吟』来。
龙『吟』、凤鸣、虎吼,龟啼,在这一刻,震彻这一片混沌海。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守护神在星海中现出身形,仰天长吞一顿星光之后,便裹夹着无尽的星辰光直直地迎上了背带灭世大磨投影的无执童子。
“轰!”
混沌海中的这一处战场,酣战正烈。而远在混沌海边界处的景浩界世界里,每一个生灵也都是忙得热火朝天,分身乏术。
在那样席卷了一整个世界的热『潮』中,皇甫成却是独自一人,愣愣地坐在地上,任由风吹雨打,尘埃掩面。
他觉得,尤其的茫然。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无措,茫然。
不过,皇甫成这样的状态也只持续了三日余,便再没能继续。
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不远处停下脚步的一老一小两个僧人,定定看得半日之后,他才终于认出了那个老年和尚。
这个老年和尚,他幼年时候,曾经有过一段接触。
是妙音寺藏经阁里的清笃禅师啊,可不能失礼……
他这样想着,一手撑地,就要站起身来。不过因为他许久没有活动了,身体有些僵硬,所以他的动作难免就有些踉踉跄跄的。
才刚出关不久的清笃大和尚看着这个年轻修士,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伸手拉了皇甫成一把。
皇甫成站稳了身体之后,勉强跟清笃大和尚行了个礼,却问道:“我要去哪里?是封魔塔还是妙音寺?”
对于自己不久后的去处,皇甫成心里早有猜测。如今见得清笃大和尚过来,他态度倒也很不错。
清笃大和尚摇摇头,“都不是。”
皇甫成听得清笃大和尚的话,心里稍稍一沉,脸上却好不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跟清笃大和尚打商量道:“这样吗?那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离开景浩界。只要随便找一个地方……”
死他不怕,但他更愿意死在那片土地上,而不是葬在这样一个地方……
皇甫成顿得一顿,又继续道,“我觉得,我其实还是离开的好,不管我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留在景浩界里怕都会有些问题。与其这样,不如还是让我离开?”
清笃大和尚微微抬手。
皇甫成便闭紧了嘴巴。
清笃大和尚侧旁的那个小沙弥悄然上前两步,将一个随身褡裢双手托给清笃大和尚。
清笃大和尚接过那个随身褡裢,转手便将它递到了皇甫成的面前。
皇甫成似乎猜到了清笃大和尚或者说是妙音寺与一整个景浩界佛门的意思,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双手接过那一个随身褡裢。
见皇甫成接过了随身褡裢,清笃大和尚也只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便接过旁边小沙弥递来的尼师坛(坐具),放到地上,自己盘膝就坐了上去。
那小沙弥也取出了他自己的坐具,退后得一小段距离后,将坐具叠放整齐,也盘膝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小沙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悄悄地撩起眼皮子看了皇甫成一眼。
皇甫成看了看端端正正坐着的这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终于抬手打开了随身褡裢,往里头看了看。
叫他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是,这一随身褡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些佛经、佛像、佛塔之类的佛宝。
看着手上这个随身褡裢,皇甫成心里满满都是复杂。
清笃大和尚没有看他,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个什么态度,也不在意皇甫成会不会跟着他们的安排走,就闭着眼睛坐着,仿佛已经沉入了定境。
皇甫成沉默得半响,到底慢慢地随身褡裢伸出手,一件一件地将里头的物件取了出来,摆放在左近。
等到他终于将一整个随身褡裢掏空,皇甫成与清笃大和尚三人的周围已经摆满了佛宝,甚至都没有给人落脚的地方。
看着周围这满满当当的物件,皇甫成都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此庆幸了。
幸好他们都是修士,不用吃喝,不会有三急,不然就真是……
皇甫成心里咳了一声,默默地收回目光,重新看着面前的这些物什,很有些为难。
东西是从褡裢里取出来了,但到底有没有方位上的讲究,他……
不清楚的啊。
就在皇甫成心里为难的时候,那边的小沙弥已经开始从他那边帮忙规整处理了。
皇甫成有心想要帮忙,但他不懂,几次都是帮倒忙。
小沙弥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双手将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递了过来。
皇甫成哂笑了一下,慢慢地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接了过来,坐到蒲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没了帮倒忙的皇甫成之后,小沙弥的动作明显加快了许多。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些皇甫成从随身褡裢里掏出来的佛经、佛像、佛塔等物件就一一摆放整齐了。
团团看过一眼之后,小沙弥满意地点点头,又无声向皇甫成合掌一礼,才退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悄然坐下。
事到如今,皇甫成如何还看不出佛门乃至一整个景浩界修士对他的态度?
他默然出神得半响,慢慢摇头,又自盯着那一本《佛说阿弥陀经》发呆。
直等到夜『色』降临,那边的小沙弥取出油灯摆在侧旁照亮,准备完成这一天的晚课,清笃大和尚才转眼看了看皇甫成。
“如果看不进去,就不要看了,收起来吧。”
皇甫成淬不及防间听见清笃大和尚的话,先晃神了一下,才下意识地跟清笃大和尚道,“不,我不是……”
清笃大和尚定定地看着他。
皇甫成渐渐收了声音,他垂着目光看了手上的那本《佛说阿弥陀经》许久,忽然问道:“禅师,你们怎么就不干脆将我锁入封魔塔里去?为什么要这么……”冒险?
他是真的很不明白。
这种困『惑』令他格外的『迷』茫。他看不清前路,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旁人。入目所见,仿佛都是一片茫茫……
面对皇甫成的问题,清笃大和尚沉默了半响,答道,“封魔塔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其他寺庙现在都是空空『荡』『荡』,只有藏经阁、塔林和祖师堂这些地方有人在,其他人都出寺了,也不适合你待,还不如干脆就在这里……”
顿了一顿后,清笃大和尚又道,“如果你以为这里只有我,便是我们放任你,那你就错了。”
说完之后,清笃大和尚就闭嘴了,没再细说皇甫成错在哪里。
皇甫成也并不去深究这些细节,他沉默了下来。
清笃大和尚略等了等,等到寻常他们在寺里开始晚课的时间,就领着旁边的小沙弥取过了木鱼,一下下规律而节奏地敲着。
也许是因为清笃大和尚的存在,那些木鱼声传到皇甫成耳边,竟仿佛将他带回了他当年跟陈朝真人与左天行一道在妙音寺里暂住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尚且懵懂,对身边的暗涌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真是普普通通地穿到了一个故事里,当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穿书者,过着荣华安稳的日子。
他以为他能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轨迹,以为自己能当一个“先知”,在这个世界里闯出一条崭新的改变他自己命运的路来。
但其实……
皇甫成一下子回神,下意识地垂落眼睑快速掩去眼底的所有汹涌,不叫旁人察觉到半分。
不过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清笃大和尚和那小沙弥可都正拎着木鱼槌子专心致志地敲经呢,谁有那个闲心来关注他?
倒是皇甫成自己,在他用眼角余光瞥向清笃大和尚他们那边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异样。
抬起眼睛认真看过一圈左右之后,皇甫成确定自己刚才真的没有看错。
随着清笃大和尚和那小沙弥的诵经,在他侧旁整齐摆放着的那些佛经、佛像、佛塔等佛宝正呼应也似地升起一圈蒙蒙的金『色』佛光。
许是因为清笃大和尚此时并没有别的打算,所以哪怕是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心魔道修士,坐在这一圈升着金『色』佛光的佛宝里头,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只是稍稍有点不舒服而已。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相信这样的手段真能抵抗得了那位无执童子。
他觉得在这个景浩界里,怕是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能比他更清楚那位无执童子的恐怖了。就像早前那一瞬间他透过两人之间莫名联系之间察觉到的那种让人灭顶的恐惧一样……
皇甫成心里的忧愁,清笃大和尚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只是领着小沙弥,在皇甫成身边如同往常在妙音寺藏经阁里一样生活、修行、处理从各方交汇到他手上的那些事宜。
皇甫成见得他这样,心里更是愁。
清笃大和尚对皇甫成的这些情绪置之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沙弥似乎是误解了什么,在某一日终于把持不住,寻了个空子,直接找到皇甫成,警告他。
“皇甫檀越,我劝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别寻什么幺蛾子的好。”
小沙弥到底还是年纪小,说不出什么恶言恶语,所以明明这时候是在警告他,听在皇甫成耳朵里,也更加像是劝诫。
皇甫成难得地就『露』出了一丝笑纹,道:“小师父,我在这里待得挺好的,没想要逃出去。”
小沙弥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终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南无阿弥陀佛,”他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后,竟就跟皇甫成道歉道,“是我想岔了,檀越见谅。”
皇甫成脸上的笑纹加深了些许,摆摆手,随后却是转口问道,“听小师父语气,难道现在外头的情况很糟糕吗?”
说到这个,小沙弥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了,他极其认真地上下打量过皇甫成。
皇甫成也坦『荡』地任由他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
到底刚才才误解过皇甫成,小沙弥想了想,便按捺下了心里的猜忌。
但这份对皇甫成的猜忌按捺下去,那因提起外间局势而升起的忧心就彻底地浮起来了。
小沙弥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去。
“很糟糕。”他垂着头,担心道,“早先师伯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我也偶然接到几位师兄弟捎来的消息,外头的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这些天灾,我就听一众师兄弟们提起上百次。”
皇甫成听着,脸『色』也沉了下去。
这才多久,有半个月没有?
没有吧,应该只有十日,可这十日里,光是狂风、暴雨之类的天灾,就被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提起过上百次?
妙音寺沙弥们所提及的地方,应该只是妙音寺管辖的地界吧,其他的地方呢?
别的地方呢,又都会是个什么样子?
除了天灾之外呢?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各种瘟病、疫病,然后还有各种因为纠纷而闹出的命案……”也不知是小沙弥猜到皇甫成心里想问的问题,还是因为小沙弥自己想要说起这些事情,总之,不等皇甫成问起,他自己就说了起来。
这样数得一遍之后,小沙弥像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话头,调转目光来盯紧皇甫成。
皇甫成心下一跳,身体陡然绷紧。
他好像猜到了这个小沙弥想说些什么,他不想听,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只能在小沙弥那目光下直挺挺地站着,听着他用尚且稚嫩的声音问他:“我听说,我们景浩界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你……有一定的责任?”
皇甫成心里苦笑得一下,不知是该谢这小沙弥说话客气,还是该怨小沙弥说话不客气。
他沉默得半响,都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道,“这里头的问题……其实很复杂,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小沙弥定定打量得他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皇甫成用眼角余光瞥见,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带着点轻松的笑意问小沙弥,“你都这么容易相信人的吗?”
明明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小沙弥却一下子生气了,他瞪着眼睛看皇甫成,“你刚才是在骗我的?!”
“没有没有。”皇甫成急急摆手,见小沙弥情绪稍稍平复,才接着道,“我就只是问问而已。”
“我刚才是真的有想过怎么跟你解释的,但我都没跟你说清楚,你竟然就已经信了……”
小沙弥摇头,说道,“我信的不是你,我信的是净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