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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中, 遍地佛国, 所有百姓开口必称阿弥陀……以世界之大, 却找不着一处道修立足之地, 所有道修或隐洞府,或藏凡俗,连头都不能冒……道修都是如此,更别说剑修……”
左天行曾为道门魁首,道门这样艰难的历史, 他自然也都是知道的。但现在,他半分没有提起,只是在一旁沉默地听。
宋微言没有特意渲染, 也没有着意淡化,他只是用平白的语言将他其实也堪称传奇的过往一一道来。
说完之后, 宋微言也没问左天行感想, 他顿了一顿之后,又问道:“世人都道飞升好, 修士更是渴望着渡劫飞升, 但你又是否想过, 修士飞升之后, 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左天行面皮一动,转眼望向宋微言。
左天行作为曾经的道门魁首,景浩界世界的天命之子, 在他那已经成了泡沫的千年人生里, 他真是什么好处都见识过, 什么风光都体验过,但唯有飞升,是他无比向往而未曾真正达成过的计划。
哪怕在当年的他看来,飞升也不过就是他人生中必定会迈过去的一道门槛。对于别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更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梦,是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行,就能够到达的地方。
是的,他当年就是这样想的。他还想过要跟杨姝一起飞升,如果杨姝修为追不上他,他可以稍稍压制一下,等待杨姝的靠近。
所以飞升他想过,也想过很多次,但飞升之后的日子……
景浩界世界中有些记录,他如果真的想知道更多,他在世界之外也有友人,他的宗门和世界对此也有所记载,他完全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不过左天行都只是简单地翻看过,确认一下大致的去处,就没有再留意了。
他本来以为那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但现在听宋祖师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对?
宋微言单只看左天行的眼神,就知道左天行这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了。
不对?当然不对。
“景浩界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而从小世界飞升出去的修士,不是入中千世界继续修行,就是在外间混沌海中流浪……”
所谓飞升,其实根本就是修士的修为与境界已经超出了本世界所能承载、容纳的地步,不得不将修士送出世界去的一个过程。
但修士炼气以养己,而修士每常吞食的元气,全部来自天地,更别说,一个渡劫期大修士的成长,需要耗费的天地资源也是海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世界就是要将已经不能继续承载、容纳的修士送出世界之外去,也不会随意让人离开。如果被世界送出去的修士很轻易就死在了外头,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的世界?就像那些曾经死在净涪手上的魔修们一样,净涪不也是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景浩界,滋养景浩界世界本源?
一样的道理。
所以,每一个即将离开世界的修士,都必定要经受世界的考验。而修士飞升时候必然要经历的雷劫,考验的就是要离开的修士是否能有独立在世界之外生存的能力。如果能,他可以离开,一切祸福随己,如果不能,那他死在世界里总比死在外头随便一个角落更有利于世界不是?
“以刚刚飞升的小修士的能力,真在外头混沌海中流浪,其实也只是短期的而已。混沌海外头危险重重,如果没有一定的庇护,才刚飞升的小修士根本都撑不过一个浪头,所以还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中世界停留,继续增长实力。”
宋微言说到了这里,左天行已经能够想到宋微言下一句话都要说什么了。
果然,他就听见宋微言继续说道。
“每一个飞升境界的修士,在各自的小世界中都是站在顶峰呼风唤雨的人物,每一个都有他们的傲气。但是……等他们飞升之后,踏入新的世界,他们就会发现,曾经让他们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能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左天行脸『色』一凛,似乎才终于正视了这个问题。
宋微言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风一转,道,“我倒忘了,作为站在世界晋升临界点的景浩界世界的天命之子……”
他着意强调了那“天命之子”四个字后,才悠悠地继续道,“若果景浩界的晋升顺利的话,你是不需要经历这些的。”
“景浩界世界从小世界晋升中世界,你作为推动世界晋升的关键人物,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在新世界中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有天地眷顾在,有浩大功德在,还有根深叶大的道门在,你还是可以在景浩界中活得很自在,就是外间有自小世界中飞升来的修士,也动摇不了你的位置,你甚至可以将他们接纳入道门,成为景浩界继续壮大的一部分根基与力量……”
左天行听着,眉头渐渐皱起。
“这就是景浩界世界为你做的安排,”宋微言看着他笑,“所以你就算看过那些飞升的资料,隐约猜到飞升之后的修士大体会有些什么变化,也始终没有认真考虑过。”
不是你没有想到,而是世界,不需要你去想。
作为景浩界的天命之子,如果景浩界世界真的顺利晋升,景浩界天道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一来,是世界还需要他,需要他帮忙打理才刚晋升不多久的世界,平复因世界晋升而出现的种种混『乱』;二来,也是因为世界在他身上下放了太多的资源,世界不会故意将他打杀以回收这些资源,但世界也不会轻松放他走。
说实话,像左天行这样的天命之子,宋微言在外间多年,着实看过不少。
他们心『性』不一,经历不一,道途不一,但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他们最终都能走到世界最开始为他们安排的位置,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完成世界本能赋予他的使命。
宋微言看见左天行的时候,其实并不想过多『插』手,但……
谁让景浩界世界的晋升出现大问题,而左天行又是他天剑宗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弟子呢?
如果不是景浩界世界的晋升突然出现问题,天剑宗乃至道门也会随着左天行一道,迎来属于它们的辉煌。但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
宋微言不希望景浩界彻底沉入归墟,也不希望天剑宗与道门给景浩界陪葬,所以他只能多想想办法去解决这样的问题。
宋微言正在做的事,净涪也在做,不过他们思考的方法和考量的方向大不相同也就是了。
作为还在景浩界中生存的修士,净涪考虑的是增强世界本源,或以世界之身的力量,或去借助外力,得到抗衡无执童子的目的。不过为了避免最悲惨的结局,他还为景浩界备下了最后的底牌。
他知道无执童子真正的目的,也知道如果真的到了损失惨重的地步,该将谁抛出去及时止损。
至于景浩界中这一场似乎可以避免但双方愣就是都没有出手制止的厮杀……
净涪佛身和净涪魔身其实也有过不止一场的讨论。
“世界天道被魔气侵蚀,以致世俗礼崩乐坏,各处『乱』起,社稷倾颓,天地灾劫四起,生灵历经困苦与磨难,无辜遭劫,既然他们可以阻止,为什么放任?”
是的,他们其实可以阻止。
只要将竹主交给无执童子,或者将竹海真正主人的消息暗暗透『露』给无执童子,无执童子达成所愿,或许会愿意收手,真正地放景浩界世界一条生路。
然而,每每有这样的念头从净涪佛身心底升起,也都会被净涪魔身所展现的景浩界暗土世界里的残魂们所彻底磨灭。
凭什么呢?
所有在暗土世界里挣扎、哀嚎的那些残魂们,他们每一声怨咒与悲号,其实都在无声地问一个问题,凭什么?
凭什么那无执童子这般蛮横之后,他们还真得乖乖地将他想要的消息双手奉上,看着他如愿以偿?
凭什么?为什么?怎么可以?
他们死了,死得突兀,死得无声,死得无力,凭什么就能让凶手如愿以偿?
净涪魔身将他在暗土世界中所见、所闻的一切展现给净涪佛身看之后,曾经很随意地说道,“对于这些残魂们来说,他们宁愿世界彻底破灭,也不愿意让无执童子如愿。”
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无声抹去,就不在乎自己会连最后残余的这一点魂魄也都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暗土世界的意志始终在激『荡』,从来没有平复的时候。
所以这样的选择,被净涪无声压成了最后的、甚至可能永远不会翻开的底牌。
事实上,这样的决定,连景浩界天道意志也是承认了的。要不然,为什么同样知晓了内情,知晓线索的左天行偏一直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处理方案,任由净涪将事情无声掩盖了起来呢?
就是因为沸腾的景浩界天地意志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无执童子妥协啊。
也所以,作为掌控了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为了了却与世界的因果,更为了他自己,很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反抗。
其实宋微言的态度和净涪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同样是反抗,净涪选择自己亲自上,而宋微言却是决定先稳住局面,然后让真正该代表景浩界世界的人出面与无执童子抗衡。
而这个代表着景浩界世界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左天行。
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镇守近三十年后,宋微言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推左天行一把。
他看着面前脸『色』暗沉的左天行,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传落左天行耳边,终于拉回了左天行不知沉落到什么地方的心神。
他望向宋微言。
开始时候,宋微言只是很纯粹地在笑,但随着左天行的目光投落,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宋微言的笑声就像是被投入到炼剑炉里熔炼、打磨的铁块,一点点地蕴生出『逼』人的锋芒来。
那锋芒初初不过就是钝钝的一点,到得后来,却是尖锐到无物不摧无物不折。
左天行看着宋微言的眼神渐渐就变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左天行心里隐有所悟,宋微言却犹嫌不足,他忽然一收笑声,坐正了身体直视左天行。
“左天行。”定定看得左天行半响,宋微言忽然郑重地唤了左天行一声。
左天行抬起目光望过去。
“景浩界世界捆绑你,不假。天道束缚你,也是事实。”宋微言声音渐渐锋利,“但你,真的就只能在这样的捆绑和束缚下,一直原地踏步吗?!”
“负重而行,很难吗?!”
“反向影响世界,不可以吗?!”
左天行如遭雷击。
负重而行,很难吗?难!
可负重而行艰难,一无所有就容易了吗?
不,同样不容易。尤其是,当一无所有又需要拼死闯出一条路来的人还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的师傅,更难。
然而,当年的皇甫成做到了。
反向影响世界,不可以吗?可以。
当年的皇甫成也做到了。他成功地掌控了暗土世界,而不是由暗土世界影响他,扭曲他本身的意志。
宋微言看他脸『色』,也很顺势地扬手一指净涪佛身的方向,提高声量,几乎怒喝地跟左天行道,“他当年做到了,所以现在一朝乘风,便扶摇直上九万里。你要真想比一比,那就比吧!”
说完这些话之后,宋微言再不看左天行,直接垂落眼睑,闭目静坐,独留左天行自己站在天地胎膜边上,眼底几番变幻。
宋微言虽然像是已经不再理会左天行,但实际上,他还是一直关注着左天行那边的动静。
是的,没错,左天行是被景浩界天道所捆绑束缚,真正地与景浩界天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景浩界天道重创,世界衰败的这个时候,作为景浩界天命之子的左天行也很难有所突破,所以左天行心里也难免失落和衰颓。
可是所有人,包括左天行自己,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影响,从来都是相互的。
确实,较之左天行本人的意志而言,景浩界天道的意志更加磅礴强大,想要反抗景浩界天道的影响似乎根本不可能,但也就是似乎而已,并没有板上钉钉地盖棺定论。更别说,还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在他面前摆着。
一个只要他睁眼看,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例子。
只要左天行能够在景浩界天地的影响下保持自己意志的独立,他的意志未必不能反向影响景浩界天道,为景浩界天道与魔气之间的对抗中出上一分力。
当然,这是最理想也最艰难的状态。就看左天行能不能做到了,做到的话,又能做到几分。
宋微言不敢断言,只能看左天行自己。
对于宋微言的提点,左天行也似乎确实有所触动。只要给他时间,他或许还真有可能做出些效果了。
但可惜的是,现下景浩界世界里最缺的,就是时间。
时不我待,就在这个时候,混沌海里那无执童子与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战场中央,一直久久没有动静,仿佛泥塑一样的无执童子眼睫轻轻地、轻轻地扇了一下,然后猛地向上掀起。
无执童子醒了。
意志清醒的那一瞬间,无执童子的眼底出涌起一大片黝黑暗沉的黑暗。黑暗喷薄,瞬间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全数淹没,只剩下一片死寂。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一十二位大修士心中震骇,下意识就从座上站起,双手颤颤地看向无执童子所在的地方。
那里,无边的魔气浩浩『荡』『荡』地向着四周扑去,贪婪而凶狠地将大半个战场笼罩在魔气之中。
“他……他是认真了……”
不单单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那些内外围成员,就连他们这一十二位大修士,看着这一片仿佛无穷无尽一样的魔气,也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们世界破碎、毁灭的那一刻。
那天地齐闇,万物寂灭的末世气象,一瞬间从他们记忆中掀了起来。
无执童子完全没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轻飘飘地转过目光,带着无尽黑暗的目光直接就落到了景浩界的身上。
一整个景浩界世界都在顷刻间,无意识地摇晃了一下。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无执童子的这一道目光,而是因为随着这一道目光落下,陡然活跃强横起来的那些攀附在景浩界天道上的天魔气。
那原本就是重负的天魔气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一样,兴奋而灵活地盘缠在景浩界天道上,不断地寻着景浩界天道断裂的创口,然后以这创口为缺口,不断向着景浩界天道内部攻陷、『逼』进。
景浩界无声哀嚎。
似是痛哭又仿佛只是单纯规则断裂的声音在所有生灵心底响起。
既是挣扎,又是催促。
杨元觉、安元和两人迅速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有过交流,直接便一人向那边正在入定的净涪佛身抛出了一件宝贝。
八卦的阵盘腾空,须臾间便直接出现在净涪佛身附近。
一个既立根于景浩界世界法则,又独立于景浩界世界之外的阵禁在阵盘落地的那一刻起便立时激活,将净涪佛身团团护在了阵禁的中央。
八卦阵盘之后,便是一把平淡无奇的空『荡』剑鞘。
剑鞘稳稳『插』在净涪佛身左近,既没有影响到净涪佛身的参悟,又整整好地将净涪佛身连同旁边那一个正在闪耀灵光的八卦阵盘圈在了剑鞘影响之内。
忙活完这一切,又见得净涪佛身还跟方才一般无二地站在那边之后,杨元觉与安元和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才与宋微言、竹主、留影以及景浩界世界中的一众大修士们齐齐望入景浩界的冥冥之地,仿佛要真正地看见那处不可揣度、不可亲见的空间里骤然爆发的战争。
这些人中,有人漠然,有人脸『色』大变,有人心神烦躁,但也有些人,看着那冥冥之地,眼底澎湃而激动。
这就是……纯粹的天魔道的力量啊!
清源、清见两位方丈隔空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那些神情异样的天魔道大修士。
随着他们的动作,以恒真僧人为首的天静寺大和尚、清显清笃等的妙音寺大和尚等等一众大和尚,齐齐转头望向魔门的方向。
留影老祖自然是察觉到这些大和尚的目光的,甚至,不仅仅只是佛门的这些和尚,还有……
留影老祖目光微不可察地转过道门的那一众大修士方向,见得他们眼底如出一撤的锋芒,牙根子都有些发痛。
但哪怕是这样,在这个时候,他也得站出来,若不然真等他们同时调转枪头,要来个攘外先安内,那天魔宗乃至是一整个魔门都要被人连根拔起。
他往前站出一步,放声道:“诸位道友且给我些时间。”
如果不是早前留影一直在闭关,确实没有闲暇打理魔门,如果不是留影出关之后确实很配合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的动作,将他们所需要的大半天材地宝如数送上,其他人还真没有那么容易点头。
清见大和尚团团看过佛门各寺大和尚,尤其是清源方丈等六分寺的主持,代表佛门发声道:“南无阿弥陀佛,我等便等候檀越音信。”
佛门答允了,道门那边看了看,也都点头将这件事放过去。
留影老祖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瞪了拖后腿的那帮人一眼。
那些格外心动的魔修也都很有眼力见,见自己翻了众怒,便飞快交换一个目光,各自垂落眼睑,竟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留影老祖看着都要被气笑了。
他要能信这些人才是真傻,等着吧,等我腾出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