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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琴付知己, 这部琴落到净涪手上, 也不算是埋没了他。
就是有点可惜了, 这好好的一部琴, 得被人拆分开去,弄个七零八落的, 真是遭罪。
不过可惜归可惜, 韩沐影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疑, 脸上也不见什么勉强。
净涪佛身目光在韩沐影面上梭巡过一遍, 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琴, 答道:“谢谢。”
韩沐影当即就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忽然抬起手在那仿古琴琴身上捋过, 轻轻巧巧解下一张薄薄的与琴身颜『色』一般无二的琴套来。而那琴套上,正携刻着“大圣遗音”四个古篆。
看见净涪佛身手上拿着那个琴套, 韩沐影半点不觉得意外,他道:“果然不愧是净涪,你真的发现了。”
韩沐影这句话听着颇有一语双关的感觉, 但净涪佛身却知道, 韩沐影这句话除了语言本身所表达出来的意思之外,还真的没有别的意义。
所以净涪佛身也笑着应了一句,“清霜这个琴套做得相当机巧,不是仔细查看, 可能都不会发现这‘大圣遗音’是被套上去的, 而不是刻在上头的。”
说完, 他还特别加了一句评语, “你的这一手, 都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
“小道而已,小道而已”韩沐影谦虚地应了着,面上的笑容却很得意。看得出来,韩沐影对自己的这一个小手法还是相当满意的。
净涪佛身笑笑,重新将目光投落在那一片琴套上。
随着他的动作与心意,净涪佛身的气息也爆发开来,倒灌入那一片琴套里。
朦胧的金光陡然升起,拢住了这一片琴套。而琴套在那金『色』的佛光中却渐渐地变幻形状,甚至转化形质。
韩沐影看着净涪佛身手上的那一片金『色』佛光。
他不能穿透这片金『色』佛光的阻隔看透内中那片琴套如今都是个什么情况,但他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那片正沐浴在金『色』佛光里的琴套,约莫就是净涪比丘忽然找上他的原因了。
不过韩沐影并没有因此而生出别的什么想法,他甚至还加大了脸上的笑容。
金『色』佛光散去之后,净涪佛身手上拿着的已经不是琴套了,而是一片空白的柔软纸张。
韩沐影又看了看那片纸张,也有些好奇,“这就是你在各处收集的载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
净涪佛身将贝叶往韩沐影方向递了递,应道:“是它。”
韩沐影没接,单只就着净涪佛身的手细细查看了一阵,就罢了。
“我看它和其他写着佛经经文的贝叶也没有什么不同啊。难道这就是神物自晦?”
净涪佛身对比了一下那些已经显『露』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和尚且空白无一字的贝叶,摇摇头,“不算是。”
韩沐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净涪佛身翻掌将手上的空白贝叶收起,倒没有立时跟韩沐影说些什么,而是先低下头去,看看他手上托着的那一部仿古琴。
少了那一片琴套,这一部仿古琴竟和韩沐影早先递过来给他的那一部仿古琴全无区别。
它们本就是同一部仿古琴,少了多了一片镌刻着它们名号的琴套,能有什么不同?
可这样的理所当然,放在此间世上的一些人一些事身上来,却又格外的不同。
净涪佛身看过这部仿古琴半响,又抬起了手指伸向那片琴套曾经紧贴着的地方。
韩沐影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可很快的,他似乎就猜到了净涪佛身的意图。
在净涪佛身真正对琴身下手之前,他先叫住了净涪佛身。
“你等一等。”
净涪佛身也真就停下动作,抬眼望向韩沐影。
韩沐影问道:“净涪你是想要将那个名号给重新镌刻回去?”
净涪佛身点点头。
如果需要,他能将他早先在琴套上看到的字一笔不差地给他重新镌刻上去。
韩沐影摇摇头,“不必了。反正他本来也不是这么个名号的。”
但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忽然又笑道,“如果你看这部琴空『荡』『荡』的不舒服,不如就你给他起一个名号,给他标注上去?”
净涪佛身又打量了一眼手中的这部琴,抬眼望他,问道:“什么名号?”
“你觉得呢?”
净涪佛身想了想,手指又再次在那一片空着的地方上抚过。
等到他将手收回来的时候,那琴身处就出现了四个古篆。那古篆搭配着琴身极其惹眼,几乎叫韩沐影都要以为这就是他自己当日在制琴时候因情而感给他标注上去的。
那字与琴,简直浑然一体。
但是韩沐影看着那琴身上的四个古篆,颇有些苦笑不得的感觉。
小圣遗音。
净涪佛身在那琴身上镌刻的就是那么四个字。
可净涪佛身却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将字镌刻在琴身上之后,自己还又多看看,才问韩沐影道:“如何?”
韩沐影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只问净涪佛身:“怎么给起的这个名号?”
“你当时制琴的时候仿的就是‘大圣遗音’,但它毕竟不是啊。再有,不论是你还是我,奏出来的琴音怎么都不会是有大圣遗音的意境。”净涪佛身解释完,又看着他问道,“怎么样了?不行吗?”
韩沐影一时也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部琴不是大圣遗音,不过是他仿制的而已,可他仿制却又仿得极其相似,不论音『色』还是形质,都与古籍中流传出来的大圣遗音几近一致,这部琴他不是大圣遗音,却可以是小圣遗音。再说到他和净涪比丘所弹出来的音韵中意境那就真的及不上大圣遗音之意。
这两个原因都真是有理至极,韩沐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静默了半响,只能点头。
既然韩沐影也同意了,净涪佛身自然不会再做更改。他将手中这部新出炉的小圣遗音重新放到几案上,转眼望定韩沐影。
韩沐影知他是有话要说,对着他示意了一下,亲自接了僮仆从屋里取出来的蒲团放到一侧,才来请净涪佛身。
待到净涪佛身在蒲团上坐了,韩沐影才在他自己的蒲团上落座。
僮仆已经将一个木柜抱出来了,正搁放在韩沐影身侧不远处的位置。待到将那木柜仔细放稳当之后,僮仆又机灵地将韩沐影需要用到的物件给摆放到了侧旁。
不理会僮仆,韩沐影自己将那木柜打开,从木柜里头一件件地将东西取出。
上好的木炭,密封得严实的瓷罐,通体沉紫的茶壶
净涪佛身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韩沐影想要做些什么。
他也没动作,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看着韩沐影忙活。到得茶壶中不断喷出热气,韩沐影分水烹茶,将一盏茶水送到净涪佛身面前的时候,净涪佛身才将那盏茶盏接了过来。
不过小小地掀开了茶盖,一股清淡而幽静的茶香就从那一道细小的夹缝中飘出,扑了净涪佛身一脸。
净涪佛身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细细品着那一缕茶香。
片刻之后,净涪佛身才真正地掀开茶盖,赏玩茶盏中那漂亮的茶汤汤『色』和正在茶汤中恣意舒展身体的碧绿且幽长的茶叶。
韩沐影却没去品玩他自己手边上的那盏茶水,而是看着净涪佛身动作。见到净涪佛身这副细致享受的模样,他才得意地笑了笑,转手托起那盏属于他的茶水。
品过一杯茶水之后,净涪佛身将手中空余下一层茶汤和茶渣的杯盏搁下,闭眼回味了一番。
韩沐影烹煮的茶水与他烹煮出来的茶水大有不同。
本来也是,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境之下,用一样的材料烹煮出来的茶水也都是不一样的感觉。更何况是两个不同认知、不同『性』格的人?
净涪佛身回味得半响,才又睁开眼睛来。
韩沐影抬手给净涪佛身又添了一趟茶水。
净涪佛身却是将茶盏搁在几案上,转手探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从里头『摸』出一套木鱼来。
这套木鱼也不是别的,正是净涪佛身日常里用惯了的那一套木鱼。
看到净涪佛身手上的那套木鱼,韩沐影眼睛一下子亮了。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上的这套木鱼,拿着它就往前一递,将它送到了韩沐影的眼前。
韩沐影有些犹豫,“这”
净涪佛身笑答道:“这是回礼。”
韩沐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伸手接过这一套木鱼,仔细打量了两眼之后,他忽然抬头望向净涪佛身,问道:“这是净涪你刚才用的那套木鱼?”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韩沐影又问道:“你将它给我,不怕我辱没了它?”
要知道,木鱼这种东西,一般都只是僧人和在家居士们诵经念佛的时候用的。而除了他们之外,少有人会去碰这东西。韩沐影也不例外,他确实善于制琴,在琴艺一道上也算是颇有研究,但木鱼
净涪佛身能用木鱼敲出应和他琴音的木鱼声,但他却是委实没有这个把握。
更何况,这个木鱼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惯常用着的,留有他人的独特痕迹,显见是净涪佛身惯常用的物件。这样的东西放在他手里,真是辱没了它。
净涪佛身却不似韩沐影计较,他笑了笑,与韩沐影道:“不怕的。”
韩沐影定定地看了看净涪佛身,也不再推诿,将木鱼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搁着。
“好,我就收下它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此后,两人就再没提起这件事,而是转了话题,聊起了其他。
天地山水,书琴仆『射』。
但凡韩沐影提起的,净涪佛身都能应答过来,而净涪佛身抛出的,韩沐影也多少都能应和一二。
两人相谈甚欢。
不过这里头有多少水分,水分又如何隐晦,不用净涪佛身说起,韩沐影也能猜出一二。
一番酣畅淋漓的讨论过去之后,韩沐影又重新煮了茶水,给两人斟上,以解渴乏。
就在饮茶间,韩沐影忽然问道:“在外游学,是不是特别能增长学识,开拓眼界?”
净涪佛身只笑道:“你也想要往外头走一走?”
韩沐影点头,“这是当然。”
在今日之前,韩沐影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的,但在今日见过净涪佛身之后,他就很有这样的冲动了。
净涪佛身看了看韩沐影,沉『吟』了一下,道:“这倒未必。”
得到这个答案,韩沐影是真的很奇怪。他不自觉地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哦?”
净涪佛身停下手中杯盏,目光放长放远,在这周间团团看过一圈,才回头看着韩沐影,问他道:“清霜觉得,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韩沐影顺着净涪佛身的目光转眼看过左右,皱着眉头想了想,答道:“山,水。”
对于韩沐影的这个回答,净涪佛身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又问韩沐影道:“那么清霜觉得,你出了这处地界,游走四方,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韩沐影思考了片刻,答道:“山,水和人。”
“此间山水,与彼间山水及人,清霜以为,有什么不同?”
韩沐影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眉关出堆叠出山峦,隐有暗影。
好半响之后,他给了净涪佛身一个答案。
“山水各有不同,山水所孕育出的人也不同。”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是吗?”
韩沐影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挺直着肩背看着净涪佛身,“请比丘指教。”
净涪佛身摇摇头,答道:“我没什么好指教你的。”
韩沐影的眉关一下子就松平下来,他看着净涪佛身,脸『色』疏淡。
净涪佛身笑看韩沐影,也不生气,“你所见所知所识,全都凝成你的见识,化作你的道。那道,是独属于你的,我无从指教于你,也没有什么好指教你的。”
韩沐影脸皮不动,但他的眼底,似乎在那一顷刻间涌过了一丝微澜。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韩沐影猛地闭上眼睛。
净涪佛身却没再说什么,他起身,合掌向着韩沐影拜了一拜,又退开两步,捧起那一部小圣遗音,转身就走。
僮仆愣愣地站在一旁,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
他是该替此间还闭眼坐在蒲团上的老爷送一送净涪比丘,好让他们家不那么失礼;还是应该跟他家老爷一个立场和态度,不理睬净涪比丘,任由他自己离开?
僮仆心中想得有点多,可还没等他自己拿出个主意来,他就已经抬脚跟上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才刚走了两步,就听见那后头追上来的脚步声。
他略停了停,偏头看了僮仆一眼。
迎着净涪佛身的目光,僮仆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他随即又往净涪佛身方向动了动脚步。
哪怕他也只跨出了一步就停下了脚步。
可也已经足以表明了他的态度,尤其他还没有往后退缩的意思。
韩沐影始终没有喝止。
净涪佛身对着僮仆点了点头,却还继续往前。
僮仆连忙跟上。
一路将净涪佛身送到农庄之外,看着净涪佛身远去,僮仆才掩上门扉,慢慢地回到他家主人身边去。
他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韩沐影的声音。
他问他:“净涪他走了?”
韩沐影叫的不是净涪比丘,而是还像他最开始时候的那般,直接称呼他的法号。
分明还是将人当知己的嘛。
僮仆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面上却不敢怠慢,垂手恭声应道:“是的,老爷,净涪比丘已经走了。”
韩沐影沉默了下来,且半天也都再没有说话。
僮仆在旁边略等了等,见他始终没有动作,便也明白韩沐影的意思了。
他向韩沐影无声一礼,悄然退了出去,将这一个庭院留给韩沐影自己。
等到僮仆离开了之后,韩沐影才睁开眼睛来。
但他也没有什么动作,还是坐在他自己的蒲团上,看着几案上那套净涪佛身留下来的木鱼独自出神。
今日里和净涪佛身最后那会儿的一场不是争执的争执,看着似是韩沐影生气了。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生气了的。但等他气过之后,再思考过净涪佛身的话和他自己的心思,他又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在生气。或者说,他不是气的净涪,而是在气他自己。
他发现净涪或许是他的知己,但他却不是净涪的知己。
这是不是很奇怪?
可这确实就是他从净涪与他最后的那一段对话中发现的事实。
这就真的是尴尬了。
净涪知他甚深,他也确实因此而将净涪当作他的知己。可到了最后,他竟愕然发现,他其实不了解净涪,他不是净涪的那个知己。
不说双方之间的学识,不说双方之间的心『性』,单只论他们两人的道,也大为殊异。
也就是说,硬扯着净涪比丘当他的知己,其实是他脸大了。
脸太大了
即便是韩沐影这个被此地左右各国士人尊为隐士第一人趋之若鹜的大家,也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能消融了铁块去。
“唉”
长长地叹了一声之后,韩沐影抬袖掩面,半响没有动作。
直等到夜『色』降临,将诸事忙活妥当过来问他是不是准备摆饭的僮仆过来,韩沐影才放下遮掩他脸面的大袖,挺直着背问道:“今日净涪比丘离开农庄之前,有留下什么话语吗?”
僮仆其实很奇怪自家老爷今日里反常的态度,但他没多问,甚至连视线都不敢往韩沐影身上放,只是垂眼答道:“净涪比丘他离开之前说,近来外间有些『乱』,请老爷你多加留心。若是真要出门游学的话,最好多做准备。”
“嗯。”韩沐影似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没有谁看见的脸『色』却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他顿了一顿之后,也顾不上晚膳,接连吩咐了几件事情下去。
僮仆一一记了下来,低声应答。
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他家老爷这是打消了再去其他地方游学什么的念头了呢。
不过他家老爷不出去也好。
出去奔波,他必是得跟着的,也该跟着。到得那时,他家老爷是只要随他心意就好,可他却要各处调度。显见必会是个忙得分身乏术的状况。
而他一旦忙『乱』,本宅那边就有可能会遣人过来帮忙。
平常时候他们倒是能拒绝,可若是这世道真跟净涪比丘说的那般不好,弄得他家老爷真出了个什么事情,不说他如何,便连他家老爷也得憋气。
还是安安分分地留下农庄里的好。
好不容易等到韩沐影将事情统都交待清楚,僮仆才小心地看了一眼韩沐影,“老爷,时候不早了,这晚膳是不是也该摆上来了?”
韩沐影摆摆手,“先等着吧。”
他这么一说,僮仆也不敢催,老实地退到一边等着。
韩沐影却是离了座,先将茶叶、茶盏、茶壶、茶炉等东西一一收拾干净,重新归置回那个木盒里。
僮仆闲闲地立在一旁,不敢帮,也不敢上前请问。
这柜子里头的东西,他家老爷一向都是他自己收拾的,从不叫他搭手。
这回也是一般。
韩沐影自己将东西收回木柜子里之后,又仔细地锁上柜门,才示意僮仆过来将木柜重新放回原处。
僮仆应了一声,小心地抱着木柜缓步去往书房,只留下韩沐影一人。
韩沐影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几案上摆放着的那套木鱼。
定定地看了那套木鱼许久之后,他才将这套木鱼捧起,带着它入了他家的琴房。
琴房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架架瑶琴,每一架瑶琴周边都相当洁净趣致,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