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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问题是, 小姑娘初学绣花用的细针居然会变成传说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 这话说出去, 谁又会信?谁还能信?
偏事实就摆放在眼前, 完全由不得他们。
一时间,屋里祖孙三人的表情委实一言难尽。
净涪佛身倒是比任何人都要坦然。
这样的事情哪怕再荒谬再不可思议, 也早在净涪本尊收取第一片贝叶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 现在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净涪佛身翻掌收起那片新得的贝叶, 将它与其他的贝叶放到一处后, 就转回身来, 合掌与屋中的主人家们拜谢了一番。
两位老人受宠若惊, 连忙摆手,“担不得担不得, 我们什么都没做”
净涪佛身摇摇头,但也没扯着这件事不放,转而说起了其他。
见净涪佛身似乎要将这件事揭过, 两位老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老『妇』人更是忍不住抬手,在她自己胸前慢慢地顺气。
净涪佛身将屋中这所有的一切统都收归眼底,面上倒还没有显出什么,依旧慢慢地跟两位老人解说一段佛经。
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季节里, 农家里的活计本来就不多, 再加上老人年纪大了, 更是不愿意动弹, 自然就没想过出外打发时间, 只在家里猫冬。
净涪佛身与两位老人解说佛经,正正好合了两位老人的心意。
他们听得很认真。
净涪佛身本身佛学境界颇高,见识非凡,想要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语言将佛经里的经义解说出来,让他面前的这两位老人真正听明白并不难。
所以两位老人也都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偶尔时候还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倒是那位八·九岁上下的小姑娘,她对这些其实还不是很敢兴趣。听确实是听了一耳朵,也确实是在旁边稳稳地坐着,但她其实没有多么用心,只让净涪佛身的那些话语在耳边像风一样吹过,留下丁点痕迹之后就飘散于无形了。
听经没听入心,又要在旁边陪坐,这样枯燥的日常是很招小孩子心烦的。不过这位小姑娘是真的坐得住,不想听经她也就不听了,低头拿起她自己的针线活计慢慢地绣着,倒也算是自得其乐。
因为各有事情忙活,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过堪堪一段经文讲完,天『色』竟然就已经昏暗下来了。
净涪佛身停下了讲经,顺手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一碗热水慢慢啜饮。
两位老人从炕床上下来,稍稍活动过身体后,对视一眼,便有那位老人陪净涪佛身说话。
“小师父需要梳洗么?我让老婆子给你准备热水去?”
净涪佛身摆手都给推辞去了。
“不麻烦老檀越了,小僧我都可以随意的。”
老人听着净涪佛身这句话,有点不赞同,但他打眼看过净涪佛身,又将话吞了下去。
净涪佛身看看他,笑着请求道:“倒是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该不该说?”
老人咧开嘴笑得高兴,一个劲儿叫净涪佛身不客气。
净涪佛身于是就道:“往常的这个时候,庙里该做功课了,所以小僧我想着,能不能借一处地方,好让我完成今天晚上的功课?”
老人听得他这话,一拍大腿,连声道:“有的有的。小师父等一等,我带你去。”
老人将净涪佛身安置在了他大孙子的房间里。
“他爱讲究,屋子都收拾得干净着呢,小师父如果不介意,可以先在这里落脚。”
净涪佛身跟着老人走进另一间房。
对比起两位老人的房间来看,这间房间确实布置得更为讲究。
当然,净涪佛身也不在意这些,他更多是在习惯『性』地观察环境,排查种种可能潜在的危险。哪怕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极低,几乎到了不可能的地步。
老人见他满意,脸上又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谢过他,又将他亲自送到门边,才开始在这件房间里布置起来。
说是布置,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将他近日里需要用到的物什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拿出来,摆放在这个房间里而已。
他才正忙活着,门边就传来了些响动,紧接着就是敲门声。
却是小姑娘给他送东西过来了。
净涪佛身停下手上动作,请了她进来。
小姑娘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您看看,可还缺什么东西?”
“都有了,多谢小檀越。”净涪佛身想了想,停下手上动作,看着小姑娘道,“小檀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不知道净涪佛身为什么忽然这么问,着实愣了一下,扭头惊讶地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脸『色』正经严肃,完全没有要说笑的意思。
他也确实是很认真的,毕竟那片贝叶所牵系出来的因果落定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他想要了结这段因果,就得找这位小姑娘。
小姑娘抿了抿唇,“净涪师父,我不是很懂”
净涪佛身没有笑,答道:“小檀越你看,我拿走了你的那根细针,本就该当拿东西还你的。”
说完,他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东西想要吗?”
小姑娘本是想要摇头的,但她抬头望向净涪佛身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其实该应下来。
这种感觉很玄乎,不过小姑娘自己没有发现,竟然就慢慢地放松下来,甚至真的顺着净涪佛身的指引,开始认真地想她自己想要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见她这副模样,虽然不觉得有多奇怪,但也在心里点了下头。
这小姑娘态度上的转变还真不是净涪佛身用了什么神通手段,而是这位小姑娘自己灵觉感应,本能地去做出这样一个于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小姑娘低着头站在原地,很认真地思考着。
那边厢正在厨下忙活的老『妇』人没等到孙女儿回来,也忙里偷闲,抽空往净涪佛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抱着木柴带着一身寒气钻进来的老爷子正巧看见老『妇』人的这个动作,出声问道:“怎么了?”
老『妇』人低声道:“刚叫秀丫头给小师父送东西去了,本来也就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儿而已,偏好一阵子了,都没见她人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倒不是说老『妇』人怀疑净涪佛身对她孙女做些什么,她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她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了,正担心着。
老爷子一边将木材摞下,一边不以为意道:“自己家里呢,能有什么事情,就是小师父看着秀丫头伶俐,也就是说几句话的事儿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妇』人想想也是,便就摇摇头,继续忙活去了。
那边厢的房间里,小姑娘还在低头很认真地想找一个答案。
净涪佛身也不催她,就在一旁等着。
半响后,小姑娘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头定定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吗?”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那双亮得惊人的黝黑眸子里满是期待与渴盼。
净涪佛身笑了笑,“说来听听可以吗?”
小姑娘没能得到净涪佛身肯定的回应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她点点头,慢慢说道:“我最想要的不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很想要得到的。”
就算是小姑娘这个年纪,也是经历过生死与苦难的,她并不如寻常孩童那样纯挚和无知,也不像他们那样莽撞猖狂,可经过生活的磨砺,她也自有一股自信与柔韧。
那些曾经引她心动的食物、漂亮的衣饰她现在也还是想要,但绝对不是她最想要的。
她最最想要的是
“我想让我爷『奶』安老。”
净涪佛身看着她,面上多少浮动了一丝变化。
小姑娘完全没发现这一点,她仍然低垂着头,却挺直了背梁,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我想让我爷『奶』安老。”
净涪佛身轻声问道:“难道檀越家中日子不安稳么?”
这个问题要问的是厨下忙活着的两位老人,绝对只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家中有田有地,孙儿长进、孙女伶俐,哪怕是儿子、儿媳早丧,日子也绝对过得去。真要是他们一家都叫活得不安稳,那比他们家更凄惨更穷困的其他人家又要怎么活?
没有那样道理的。
但现在这个问题问的不是两位老人,而是他们的孙女。
小姑娘坚定地摇头。
“我爷爷每到天气『潮』湿的时候,身上骨头就会疼,很多时候还会吃不下东西我『奶』『奶』身上倒还好,可眼睛越发不中用了,看东西都模糊得很”
小姑娘将两位老人身上的『毛』病一一跟净涪佛身数来,竟然也花费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净涪佛身静静地听着,直到小姑娘停下话头,才轮到他开口。
“老人身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也不只有你爷『奶』。”
小姑娘也点头,但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我知道。”她像是怕净涪佛身不信她,还特意又给净涪佛身举了好几个例子。
什么村东头的三叔公、五叔公,什么镇上的王老太爷,贫的富的,贵的贱的,不管什么身份什么条件,只要是小姑娘知道的,她都给净涪佛身数了一遍。
等到她说完,净涪佛身才道:“这不就是了吗?你自己也是知道的。”
小姑娘道:“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想让我爷『奶』受这种罪。净涪师父”
“你有什么办法吗?”
迎着小姑娘期盼的目光,净涪佛身停了半响后,终于点了点头。
“我确实有办法。”净涪佛身又问她,“你真的就只有这个愿望?”
早在净涪佛身点头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欢喜地笑了起来了,这会儿哪怕净涪佛身再找她确定,她也完全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我就只有这个愿望!”
其他的东西她想要,都可以靠她的双手去取,但她爷『奶』身上的问题,她却没有办法。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旁边尽力帮衬着他们的活计,稍稍缓解一些他们身上的痛苦。
现如今有人可以帮她,能够让她爷『奶』安好舒坦,她求之不得,怎么还会想要别的?
净涪佛身对着小姑娘点了点头,“我答应了。在你爷『奶』寿元终尽之前,他们的身体都会是康健有力的,不受病痛的侵扰。”
小姑娘抿着唇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又道:“单只是这样,其实还不足以了却你我之间的因果。”
小姑娘听见净涪佛身这话,忍不住奇怪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她也没说什么,仍然安安静静地听着。
“为了完全了却这一份因果,在我们因果了却之前,你所在一脉血脉身体,也都会是不受病痛侵扰的健康安稳。”
小姑娘听完净涪佛身的话,虽然还是有不少地方难以理解,但她还是冷静地张口问道:“单只是肉身?单只是病痛吗?”
净涪佛身点头,“单只是肉身,单只是疾病。”
即便限制多多,小姑娘也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她爹娘可就是因为疾病的原因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兄妹两人依附祖父母生活的。
不过
她想到了什么,咬咬牙,鼓起勇气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我兄长呢?他那一脉可不可以也”
净涪佛身只是问道:“你确定吗?”
小姑娘只是想了一会儿。
“你要知道,你我之间的因果只是一份,基本恒定。如果限定在你这一脉血脉身上,这份保证能够延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可要是将这个范围扩散开去,这份保证少不得就要减半了。也就是说,你这样做,是将原本属于你这一脉血脉后代的福祉分摊到你兄长那一脉血脉后代身上。你真的明白这里头的问题吗?”
净涪佛身跟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说得很清楚。他也不是想要影响小姑娘做出些什么样的决定,而只是单纯地将这中间的种种关系摊开来,让她自己看个清楚明白而已。
小姑娘听着净涪佛身的话,板着一张脸相当正经地考虑过一遍。
但哪怕是认真考量过,她也还是只给了净涪佛身一个答案,“对,我确定。”
她的血脉后代如何,她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但她兄长如何,她却是知道的。没理由她得了这么一份福祉,却没庇护自家嫡亲的兄长,反倒绵延到她不知多少代以后的血脉去的。
虽然那些血脉后代确实也是她的后代,可跟她的兄长比起来,还是远了。
亲疏那么明白,小姑娘自觉她自己不傻,怎么都不会含糊了其中的界限。
小姑娘既然明白,净涪佛身也没有多话,他双掌合在胸前,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小姑娘也学着他的模样,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就带了东西出去了。
净涪佛身自然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下,拿出木鱼等东西来完成晚课。
倒是小姑娘在带着东西回了厨下之后,才刚放下手上东西,就觑着机会蹭到了老『妇』人身边。
老『妇』人原本还待要问她些什么的,见她这副模样,哪儿还有别的什么话?她当即就放下手上准备放入灶洞里的木柴,偏转身体将她搂入怀里,“怎么了吗?”
另一边也在忙活着的老爷子连忙竖起了耳朵去听这边的动静。
小姑娘看着老『妇』人布满岁月痕迹的脸,脆声答道:“没有,就是觉得高兴了。”
老『妇』人也没追问,笑着轻拍她的背,才道:“去支起炕桌,然后收拾碗筷,准备吃饭了。”
小姑娘应了一声,乖巧退出老『妇』人怀抱,真就去忙活了。
厨下那边的事情,净涪佛身就没放在心上。
他完成了晚课之后,他看了看屋中亮着的那盏昏黄油灯,想了想,很快从一堆的方法手段中挑出了一个最合适的法门。
择定法门之后,就该开始行动了。
净涪佛身也不拖沓,他起身将那一盏这家主人送过来的油灯拿过来之后,却还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将他自己的那个随身褡裢拎了过来,从里间掏出一件一件东西来。
一盏油灯,两盏油灯,三盏油灯
到得算上原本那一盏油灯足有八盏油灯摆放在他面前的时候,净涪佛身才终于没从褡裢里头掏油灯。但他从褡裢里头拿东西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里,竟然还在继续。
油灯之后,就是一罐上好的灯油,再接着就又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到得他所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在他面前以后,净涪佛身才终于舍得将他的随身褡裢放到一边去,转而摆弄他那些油灯与灯油等物什。
他动作细致,但速度却不慢。
过不了一会儿,那些添满灯油、灯盏上还被毫笔描上金粉的油灯就成七星之势,恰恰当当地摆放在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将最后那一盏来自主人家家中的油灯放到了七星之前——紫薇星宫的位置。
诸天寰宇星空中也有北斗七星。北斗七星之前,则是紫微星的位置。
净涪佛身要为这家主人作法以求身体康健了却因果,自然该走的七星法门。
他将油灯一一摆放好,便还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双手结印,垂眼入定,于定中默念经文。
不过须臾间,屋中仿佛凭空刮过一阵微风。
风细渺,却助长了那七盏上映七星的油灯烛火。
火光刹那明亮,由昏黄转至炽白,直接将屋中映照得几如白日。
七灯上映七星,七点烛火接引七星星力,室内的七盏油灯便一个个跳跃着亮了起来。
七星星力汇聚,于这间屋舍内衍化北斗。
硕大一个北斗落在屋舍中,自有种种异像显化,直将这一间平凡屋舍换做天宫圣地。可这些异像却又统都被净涪佛身早早设下的阵禁锁在这间房舍内,半分不漏于外。
主人家一家祖孙三口明明就近在咫尺,与净涪佛身所在不过间隔了一堵泥墙,却连丁点异样都察觉不了,还和往常时候一样,坐在炕床上就着炕桌上的油灯吃饭,席间偶尔兴起,他们还会低头凑在一起说话,颇有乐趣。
既然没有打扰到主人家,净涪佛身自然也就不会束手束脚。
他还在定境中默念经文。
随着经文一遍遍诵读,那个硕大北斗慢慢收起凝聚,凝成一点星『液』。星『液』成形,净涪佛身似有所感,恰恰念至卷末的经文一停,又重新念了起来。
经文裹夹经义,经义牵引星『液』挪动。不过片刻,星『液』就坠落在那一盏夹带着主人家气息,象征着主人家的油灯上。
随着星『液』落入油灯,油灯灯火大盛。这盏油灯的灯火竟在顷刻间压过前七盏油灯的烛火,将那七盏油灯中燃起的烛火火光尽数压落,只余它一点光芒明彻。
但星光辉映不过须臾,很快的,这点星光就又黯淡消隐下去。
整个屋舍瞬间像是从白日变成了黑夜也似的。
当然,这不过是强烈对比之后形成的错觉而已。
又念诵过一遍经文之后,净涪佛身脱出定境,睁眼望着他面前那盏立在紫微星位置上接引紫微星星光的油灯。
油灯灯火昏暗,和早先小姑娘送到净涪佛身面前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在昏暗的油灯烛火下,油灯灯油之中却有一点星光摇曳,霎时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