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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上门, 钱少爷几步抢到书桌边上, 也不理会几日前还一直不离手的科举经典, 随手捡起放到一边, 清楚一片地儿来后,他才拉开胸前衣襟, 小心翼翼地将那部薄薄的书典取出来, 放到案桌上。
这书典一拿出来, 钱少爷才发现不对。
他愣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又在胸前『摸』索了两下, 没找到别的书典, 才终于相信面前这一部书典真就是净涪佛身赠予他的那部《四季书》。
可是那部《四季书》自最初的落笔到成形,乃至到最后赠书整个过程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当时那部《四季书》并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净涪比丘才刚离开没多久,这部书典就变了呢?
钱少爷不解地摇了摇头, 他又再多看了这部书典两眼。
《四季书》在净涪佛身手上的时候, 封面还是雪白的,封面上的提笔也都是金黄明灿的,一看就知道它才刚刚制出来没多久。但现下躺在案面上的这部《四季书》,封面呈暗灰『色』, 提笔则变成了暗金『色』的。
和早先钱少爷所见的那部《四季书》真的很不一样, 可偏偏钱少爷又相当确定它们真的就是同一部。
心下叹了一声后, 钱少爷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他长呼一口气, 探出手去翻书。
说来也是奇怪, 当钱少爷的手指触及那部书典的时候——他的手指也才刚刚碰到那封面,都还没有拿起那书页,就有一道信息流入他的心头,叫他听得无比清楚。
那几乎是说明书一样的东西。
钱少爷理解了那道信息之后,再看那部《四季书》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变了。
但钱少爷还算是理智的,在极度的惊喜和激动之下,他还勉强把持住了心神,去做他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
他亲自拿了清水来,洗了笔,磨了墨,然后取笔蘸墨,一笔笔极其端正地在那《四季书》书页上提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钱谦明。
这三个笔画绝对不算少的字端端正正地落在了那书页上。
在那最后一笔成形的时候,钱谦明抬起来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吓得他猛地将手往外一瞥,探头紧张地检查书页,确定没有凭空滴落的墨水沾染了那书页才慢慢地松了那一口气。
钱谦明将手上的毫笔放到一边,继续去看那《四季书》。
《四季书》的书页上,他才刚刚题落的那三个字颜『色』慢慢地变淡变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吞噬着那墨痕一样。
明明是那三个字在消失,钱谦明却不紧张,恰恰相反,他几乎是急切地盼着他那名字完全消隐。
因为当他的名号彻底隐去的时候,就是《四季书》真正地属于他的时候,他可恨不得他的名字能够顷刻间消失呢。
似乎是经过了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钱谦明才终于等到了那三个字的墨痕彻底散去。
也是在那墨痕彻底散去的那一刻,钱谦明清晰地察觉到一道莫可名状的联系生出,将他和面前的《四季书》勾联起来。
他知道,只要这条联系一直存在,那么他可以在一个念头生发之间,让自己的意识落入那《四季书》中的世界里。
钱谦明冷静了一下,手指慢慢摩挲过《四季书》的书页,感受着《四季书》那一顷刻的回应。
他笑了起来,终于放任自己心底念头生出,然后顺着那一道牵引,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并不是他熟悉的书房环境,而是一片空茫茫的仿佛万物之初那时的天地。
这片天地里没有人烟,只有他自己。
若是心智稍弱的人站在这里,看着这一片茫茫天地,感受着那种此间只有我一人的孤独,怕是很难接受,甚至还有可能会就此疯癫。但钱谦明没有。
他站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过这片天地两眼。
忽然心念一动,人就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出却不是在土地上往前迈出一步,而是踩上了虚空,站到了离地一寸的位置上。
明明是御空,明明没有丁点修为在身的钱谦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就是做到了。
稳稳地踩在这离地一寸的虚空上,钱谦明左右活动了一下,然后竟就朗声大笑起来,大踏步往上走。
他一步步远离地面,不停往上往上,直到他在半空中站定。
钱谦明俯瞰着下方的世界。
纵然这片天地荒芜,除他一人外无有人烟,甚至连其他的活物都没有,钱谦明也不觉得如何失望,恰恰相反,他是满意的。
欣赏了好一会儿之后,钱谦明开始玩了起来。
他想了想,张口道:“山水日月”
不过就是开口说了那么简单的四个字,这个天地竟就真的回应了钱谦明。
东方天边,有月轮幽微,将升未升;西方那边,也有日轮垂挂,将落未落。
天空的日月出现之后,地上也是一阵颤动,有山峦叠起,有流水东去。
顷刻间的功夫,这个世界就变了模样。
它多了光,有了『色』泽,仿佛还有生机孕育。
钱谦明看过这个崭新的世界,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却是抬起一只手,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地虚拿着。顿了一顿之后,他手指用力,猛地掐紧。
下方天地中,有一整片山峦像是被浩『荡』巨力拿捏一般,山脉摇动,土地崩碎。
尘烟嚣张,却连钱谦明的脚都没有碰触到,乖乖地隔离在钱谦明的身体之外。
钱谦明又试了几次,才停下了动作。
看着脚下那片伤痕累累的大地,钱谦明吐出了两个字,“复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脚下的那片土地也真的就在一阵颤抖之后,按着钱谦明的意思恢复成了最初日月山水俱在的模样。
仿佛钱谦明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一样的无所不能。
钱谦明俯视着这个世界,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挡住了眼睛,长声笑了出来。
但在那笑声之中,恍惚也能听到几声含糊的声音。
“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真是可惜了”
待到钱谦明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双眼也已经恢复了平静。
再看得这个世界一眼,钱谦明也不留恋,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他回到了景浩界中。
从那种无所不能的超凡境界中脱出,重新回归弱小无能的肉身,确实是很难以适应,但钱谦明也就是眨了眨眼睛,就压下了那些种种杂思。
定神之后,钱谦明偏头看了一眼角落处的香炉,香炉中早先摆入去的檀香还在慢慢地燃烧着。
可见,钱谦明在书中世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其实也不过就是景浩界中的一小段时日而已。
他定定地看了那檀香一眼,又回过头来,继续望着那部《四季书》。
书中自成世界,由书主所掌,这是一开始钱谦明就在书中得到的信息之一。而接下来
钱谦明起身,从书架的最角落处找了一部书典出来,带着它回到了案桌前。
他抬手拿起《四季书》,将那部新翻出来的话本摆放到案桌上后,才慢慢地将手中的《四季书》挪过去,端端正正地叠放在那部话本的上方。
说来也是奇怪,当《四季书》叠放在那部话本上方的时候,那部话本就像是被《四季书》吞并了一样似的没了踪影,那案桌桌面上也就只剩下一部薄薄的只有几页纸张的《四季书》。
钱谦明将《四季书》拿起来。
案桌桌面上还是没有其他的书籍。
钱谦明又将《四季书》拿过来,心中持定一个念头的同时,伸手翻开书页。
又是一个晃眼,钱谦明发现自己真又换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还不像是早先时候钱谦明最后离开在《四季书》时候待着的那一片只有日月山水的天地,而是极其热闹的、有各式人、有各种事的世界,而钱谦明就站在一处街道上。
他看了看左右,开始沿着街道闲晃。
晃过一阵,不着痕迹地打探过这个世界的消息之后,钱谦明就知道了。
还真是像最初那道信息告诉他的那样,他现下所在的世界,就是刚刚叠在《四季书》下方的那一个话本世界。
那话本中提到的人与事,这个世界都有,甚至连那话本中没有提到过的,也都被世界自动补全。
到底话本故事只是一个故事。故事到底狭隘,真正的世界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就能描述完全得了的。
钱谦明心中也明白。
他没有再继续探究这些,而是另外寻了个地方开始测试他在这个世界的权限。
试了好几日之后,得到的结果令钱谦明既失望也不失望。
钱谦明在这个故事里,可以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也可以是故事里的一件物品,身份任意取代。可等到他的身份确定下来之后,他所能做的事情,又统都被限制在这个身份之中。
譬如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长久地不进食,他也会死。
不过除了限制之外,他其实也能有所突破。
譬如当他在这个世界是一个童生的时候,他可以选择闲散渡日,颓废一生,可他也可以埋头苦读,通过一场场的考试,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地位。只要他有能力,只要他能做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有着同样为人的自由。
这其实也是其次。更妙的是,因为话本是人书写,内中世界种种规律若没有那位作者特意修改虚构,世界规律默认景浩界。也就是说,这里学堂里教授的科举经典和他在景浩界中所学的是一模一样的。他在这里学习到的一切,都能随着他离开,成为他所能掌握的东西。
当他想要放松自在地玩乐的时候,有的是人生让他体验,当他想要学习钻研的时候,也有的是老师可以教导于他。
知识、手段、技巧、方法,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学习,也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学习。
这绝对完美地契合了他当初隐晦的所求。
离开《四季书》之后,钱谦明又看了看香炉里的檀香,确定了两个世界之间时间的差距之后,他重新落在《四季书》上的眼神又更亮了好几分。
钱谦明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又伸出手去,将《四季书》和那部话本取下来。
分开两部书典之后,钱谦明又看了看《四季书》,伸手打开了书页。果然如那道信息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在《四季书》的第一卷“春”字卷里,多了一行文字。
——《燕京风云录》。
而这《燕京风云录》,恰正是刚刚那一部话本的名字。
钱谦明认真计量过,确定《四季书》中一张空白的纸页,约莫能够写上十二行这样的文字。
也就是说,《四季书》中一张空白纸页,能够衍生十二个世界。
钱谦明算了一算,不自觉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除去封面,《四季书》中能够给他用的,就是十二张空白纸页,每张纸页中既然能够衍生十二个世界,那就是说能有一百四十四个世界让他使用。
一百四十四个,便是算上他选定的继承人,也已经足够了的。
更别说这部《四季书》还可以随着他的心意传承下去。
钱谦明就是再贪婪,也知道他不能求取更多的东西。
他又再摩挲了一下《四季书》细腻的书页,心念一动,看着《四季书》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投入他的右手手背,显化成一部小册的模样。
欣赏地看过手背上的小册图样,钱谦明又是抬手在手背上抹过。等到他将手放下的时候,那手背上的小册图案也已经消隐不见了。
钱谦明隐去《四季书》,又自从案桌后头转出,向着他猜测的净涪佛身所在的位置合掌深深拜了下去。
才刚走出县城城门的净涪佛身自然没有错过钱谦明的动作,但他也没有停下脚步,还自缓步往前。
《四季书》于钱谦明而言,或许是一件珍贵至极的异宝,但对于净涪佛身来说,也就只是一件过得去的法器而已。
它其实并不像钱谦明所以为的那样,真的能随他所想开辟出一个个世界来。它只是以钱谦明指定的话本故事为引,在它本身中演化出一个个精神幻象而已,幻象中的世界,自然没有太多的限制。
当然,即便《四季书》所演化出来世界的不过是一个幻象印记,它也是净涪佛身拿来了却与钱谦明因果的东西,不会没用到连钱谦明在话本故事所学到的东西也都仅只是幻梦一场。
只要钱谦明自己能够克制,《四季书》还是能够帮助他的。但倘若他自己放纵自我的话,那《四季书》或许就会葬送掉他的一生。
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一样,会走上什么样的路,会走过什么样的路,看见什么样的风景,都只看自己选择。
人,在选择自己方向的同时,也需要去接受那个选择所带来的结果。
净涪是这样,钱谦明是这样,苏千媚当然也不会有所例外。
现在的净涪佛身行走在道路上,以搜寻散落在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钱谦明也正通过《四季书》不断地增长自身智慧,以补益自己的人生,而苏千媚
既然她在又一次私下动作的同时被净生沙弥抓了个正着,那自然也该担起来自妙潭寺对她的处置。
医谷能帮她一回两回,却帮了她每一次。
狭窄的暗室里,被禁锢在原地的苏千媚眼睁睁地看着净生沙弥手持油灯,破开一处阵禁后取出埋藏在地下的瓦罐,一时间是真绝望了。
“放开它!放开它!给我放开它你听到了没有!”
“秃驴!秃驴!你给我放下我的东西!”
“啊!!!”
净生沙弥置若罔闻。
他将那个瓦罐挖出来之后,又探头往坑里看了两眼,在苏千媚真正绝望的目光中『摸』索了一下,又从里头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瓦罐来。
净生沙弥将这一大一小两个瓦罐挖出来后,就没再继续找了,顺手将旁边的土又给填了回去。
虽然因为从里头取出来两个瓦罐,那些被挖出来的土不够填坑,使得地上多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净生沙弥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填好土之后,就将那两个瓦罐带起,放到暗室中唯一的一张几案上。
这般忙活过后,他才转头望向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声音的苏千媚,问道:“檀越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千媚眯着眼睛看他,面上表情冷凝,但对比起方才那时候的疯狂来,却真是判若两人。
“说什么?”她嗤笑一声,道,“我还有什么话说?你们妙潭寺不是一早就盯死我了吗?现在这般假惺惺的,又想要骗谁?”
“真以为我是那个桃枝?”
打自净生沙弥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开始,苏千媚就已经都知道了。
这些秃驴原来一直都没有放过她。
他们放任她在妙潭寺周围活动,由得她来去,不过是因为她的所有一切都落在他们的眼睛里,不怕有什么脱出他们的掌控而已。
净生沙弥低眉合掌,又道:“请檀越随我回寺吧。”
苏千媚听得这句话,竟然不自觉升起一丝期待,“镇魔塔?”
净生沙弥没有答话,转身看了看那一大一小两个瓦罐,想了想,从身上的褡裢里取出毫笔和金粉来。
苏千媚这时候已经不大在意净生沙弥的动作了。
管他想拿那对蛊虫怎么样,她现在更想问清楚一件事情。
“我要入镇魔塔的话,我的邻居会是早先进入镇魔塔的那些人吗?”
这里的两人其实都知道,苏千媚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净生沙弥没有答话,他拿笔沾取金粉,开始在瓦罐上誊抄佛经。
他不答,苏千媚却不放弃,她一遍遍重复地问着一个问题,俨然一副没有得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模样。
净生沙弥由着她喋喋不休,只埋头抄经。
一部经书在瓦罐上成形之后,净生沙弥停下手上动作,退后一步,看着那瓦罐上亮起一个个金『色』的文字,炼化瓦罐里头豢养着的那条蛊虫。
那蛊虫极凶,即便尚未真正长成,甚至还被人在瓦罐上写下佛经,也还是凶猛地聚起一阵阵深黑『色』的蛊毒之气,狠狠地冲击上金『色』的佛光。
佛光和蛊气冲撞,直将那个瓦罐冲得噼啪作响,摇摇欲坠。
净生沙弥站立在一旁凝神看着,时刻准备应对意外情况。
一直念叨着同一个问题的苏千媚眼底流光一转,悄悄地从裙底下探出一只脚轻而缓地探向某个地方。
就在她努力的时候,净生沙弥忽然开口问道:“苏檀越听说过幽昙香吗?”
苏千媚动作僵在原地。
她这一停,净生沙弥也就不作声了,就仿佛他根本只是随意这么一说,并不是多么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似的。
若无其事地将那只脚收回来的苏千媚静默了下来。
这暗室里一时也就只剩下佛光与蛊虫冲突而爆发出来的炸响声了。
蛊虫到底还没有真正炼成,再加上净生沙弥也在一旁看着,所以还是败下阵来,被那篇佛经炼成一捧黑灰。
大瓦罐中的蛊虫和小瓦罐中的蛊虫本来就是一对子母蛊,当大瓦罐里的蛊虫生机断绝,小瓦罐里的蛊虫又哪儿还有活路?
都只余下一点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