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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茂竹者, 诸天不能算。
这可真的不是一句空话。
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收入眼底, 他的目光转过一圈, 最后停在景浩界中央的那一片竹海里。
景浩界的无边竹海真的是一处相当神异的地方。明明只是小世界的一部分, 却愣就是生养了好几种异竹,那左天行手中的苦竹就算底蕴不足, 比不得佛门那位世尊手上的那一株, 可也沾了苦竹的名号, 得了几分神异。再有便是boss手中的这一株茂竹
天魔童子深深地看了那一片竹海一眼。
如果不是上一次他出手魔染景浩界的时候, 那一片竹海也没显示出什么异常的话, 他怕是还真的会多想一想。
等等
天魔童子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快速闪过当年他在景浩界那会儿见到景浩界竹海主人的情景, 皱着眉头仔细揣摩着那个竹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景浩界竹海竹主在应对一切景浩界变故的态度和手段都十分自然,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天魔童子越是回忆, 心里那个朦胧的可能就越是清晰。
如果,如果那竹海的竹主其实早在他着手收拾景浩界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往后呢?如果它其实是知道他有意重塑世界的呢?
天魔童子陡然睁开眼睛,目光沉沉落下,压往景浩界世界中央的那一片绿海, 去往那一片绿海中央的那一间小巧竹屋。
竹屋里, 无边竹海的主人兴致勃勃地取了两盏薄酒, 倚着栏杆笑听屋外小异竹们的吱喳声。
天魔童子定定看得竹主一眼, 到底没有别的什么动作, 转开了目光。
无论它是真的早早就预见到后续,还是就只是单纯的力有未逮,这会儿天魔童子也顾不上它,他还将目光转回了混沌岛屿那边。
混沌岛屿里,主角左天行还停留在原地,继续调整他自己的状态,而boss净涪,他还是如他遇到左天行之前的那般,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就往前走,全不在意前方等待着他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净涪本尊那边厢确实风平浪静,无有什么异常,所以净涪佛身也没太关注他那边的情况。
对于净涪佛身而言,他当前最紧要的任务,其实还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还是贝叶上牵系着的因果。
他先看了一眼对面还在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呷着粥汤的贺伟元,目光在他止不住泛红的眼眶上停了一停,然后才自然而然地收回了目光。
贺伟元也没想哭的,可是那眼泪就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甚至都没在意另一边坐着的净涪僧人,就只是托着他的瓷碗,低头喝粥。
贺伟元喝粥的速度确实很慢,但再慢,那瓷钵里的粥汤也还是有被他喝尽的时候。
喝完了粥汤之后,贺伟元伸手一抹脸上的泪痕,睁着红肿的眼睛收拾自己的瓷碗,他还很顺手地带上了净涪的那个瓷钵。
净涪佛身没阻止他,而是随手将他身边的那个木葫芦递了过去。
贺伟元也没说话,接过那个木葫芦,捧着瓷钵和瓷碗去了侧旁。
洗完东西回来之后,贺伟元先将木葫芦和瓷钵还给净涪佛身,然后才仔细收起了他自己的那个破瓷碗。忙乎到最后,他才又重新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坐下。
如此几番动作下来,贺伟元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净涪佛身也没有想要作声的意图,所以从头到尾,这山洞都安静得只有那悉悉索索的声音。
贺伟元坐回他的位置之后,盯了他面前摇曳的烛火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出声打破了山洞里挥之不去的沉寂。
但他其实没有想跟对面的净涪僧人说些什么,所以他的话很没有条理,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零碎到只剩下一点逻辑。
净涪佛身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没打断他。
贺伟元零零碎碎地说了大半夜,到得夜深了,他撑不住,才蜷缩在一片干草堆上睡了过去。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山洞外走。
过得半响后,他拉了一捆粗细不一的干柴回来。
架起篝火之后,净涪佛身停顿了片刻。
这片刻的工夫里,他什么都没做,没拿出《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又或是尚且是残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翻看研究,没拿出矮几、纸笔等物什来誊抄经文,他只是坐在那里,稍稍整理了一下贺伟元的信息。
这些信息不仅仅只有净涪佛身自己通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探查到的关于贺伟元的全部,还有方才贺伟元自己零零碎碎透『露』出来的那些许。
贺伟元现下确实是一个无家可归流落至街边乞讨的小乞儿,但他早年间父母尚在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个家境富足的小官之子。
他父亲贺宏举,当年还是这普罗县县令。他『性』格有点迂腐,才能不足,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在任期间也还算清明,没出过什么错漏。他母亲吴氏,管家理事颇有手段,虽没得到什么贤名,可也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安分『妇』人。
有这样的一对父母,贺伟元或许成不了富贵人家的衙内,却也该能平平顺顺地长大,成为一个或许平凡或许耀眼的小少年。
但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贺宏举出身安岭望族,也是贺氏一族族长血脉,却是比庶出子更不如的外室子,得冠贺姓却没有上贺氏族谱,根本不得贺氏一族承认。贺宏举心中有憾,但骨头里的节气还在。
贺氏一族不承认他,他也不非巴上去不可,自己咬牙苦读,终于名列金榜。虽然他在金榜上的名词不高,名头也不甚响亮,完完全全地泯然众人,但有个进士的名头,他也能顺利地谋了个县令的空职,带了大家庶女出身的吴氏上任赴职。尔后一年,他长子贺伟元出生。
得了长子传承血脉,家中也还算和乐安平,贺宏举心中的遗憾渐渐被抚平,除了惯常的三节五礼之外,也就越来越少与安岭贺氏来往。
联系刚刚变得稀少的时候,安岭贺氏那边还没什么反应。
贺宏举一看那边的态度,也知道了他们的想法,只叹了一声后就放下不提了。
贺宏举自己放下那边的事情之后,就再没关注贺氏一族那边的情况,贺氏一族原本也是一般的。可后来,贺氏一族族长幼子胆大又无能,被人带着陷入了一场能惹来灭家祸患的灾事里。
贺家察觉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了。而为了救人,也为了推脱即将到来的祸事,他们决定选择一个替死鬼。
而这个替死鬼,就是恰巧在那段时间无意间跟他们那幼子有了些关联瓜葛的贺宏举。
贺宏举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小小县令,妻子也不过是一个大家庶女,背后没有什么势力支撑,且又是有心算无心之下,就那样被贺氏一族的人拽着拖着送入了绝境。
贺氏一族虽然是安岭望族,但要一手遮天还是有些艰难,贺宏举自己也确实是清白,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贺宏举其实只是被带走查证,没有立即定罪。
这也就是贺伟元一开始的时候只说想要找到他父亲的原因。
吴氏维系失去了顶梁柱的贺家已然艰难,还要抚育当时年纪尚幼的贺伟元,实再无余力去探查贺宏举的状况,而为了说服她自己,为了保护当时的贺伟元,所以她一直没有去猜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然而,现实偏就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结果。
贺氏一族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也为了死无对证,他们在朝廷钦差到来之前,毒杀了贺宏举,造成了畏罪『自杀』的假象。
贺宏举去后,他们为了避免万一,还不断地打压贺家,以致吴氏心血耗尽,青年早逝。等到吴氏也没了后,贺氏一族,或者说贺老夫人其实也还没有放过贺伟元。
贺氏一族可以看在贺伟元年纪小,又是贺氏一族血脉的份上松手放过他,但贺老夫人却不能。
她更想要斩草除根。
贺伟元能侥幸活下来,其实还得感激他的亲祖母。
他祖母虽然因为种种际遇不得不为人外室,也早早失宠离世,但草木一生,尚且还留了些枯枝残叶,更何况是人?
她当年曾救助过贺氏族长身边的一个小子,那小子现在已经是贺氏一族的管家之一。那贺管家心中亦有恩义,也想要报还给恩人子孙,但拿定主意要将贺宏举当替死鬼的人里也有贺氏族长,他一个小管家,救不了贺宏举,只能勉力说服贺氏族长保贺伟元一命。
哪怕是一无所有地流落街头当一个小乞儿,贺伟元好歹也还是活了下来。
要将这些来龙去脉整理妥当,其实真花不了净涪佛身多少时间。将这一切梳理妥当之后,净涪佛身抬起眼睑,看向那边厢蜷缩着的睡得并不怎么安稳的贺伟元。
当年贺家家变,贺宏举含冤失踪、吴氏心血耗尽撒手归西,贺伟元流落街头的时候,他不过三岁稚龄。
三岁
比当年六岁被从北淮国皇宫抢到天魔宗的他还要年幼。
不过净涪佛身心念也只是在这一点上停留了一瞬,便又开始继续转动。
贺伟元如今不过七岁,可双眼比起其他同龄的孩童却平静太多,也暗沉太多。而从他话风、言语和表情等等透出的多种信息看来,贺伟元最想要的,首先确实是寻找他的父亲。
不论生死。
贺宏举已经死了,再找也只能找到他的遗骸。寻找他的遗骸不难,但要想就这样了结贺伟元和他之间的贝叶因果,却是不够的。
他还需要再做些什么。
净涪佛身又看了一眼贺伟元,才闭上眼睛假憩。
他现在正在考量的,或许算是一些相当不着边际的东西。譬如先前的曾二山一家,还譬如现在的贺伟元。
曾二山一家提醒他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贺伟元也在引起他回想过往。
曾大壮为痴妄所误,纵身为壮年汉子亦不曾养家糊口,反而拖累曾二山和曾老婆子;他为修行故,自幼年即离家,少有回返程家的时候,自然少有侍奉母亲沈安茹的时候
贺伟元在襁褓时家境富足,但三岁时候忽遭变故,父死母亡,自己亦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挣扎求生;而他,他襁褓时候为北淮国皇子,日子虽偶有波澜,但到底未曾伤及他分毫,仅只是开了眼界。可六岁之时,被人强带至天魔宗,在无亲无故充满恶意的地界上『摸』索求存
此番两种,是真的仅仅只是偶然,还是因为缘有所定?
净涪向来细心且多思虑,佛身虽秉持净涪一丝善念而出,但也是净涪,亦有着净涪那样难以界定优缺点的习惯。不过好歹是净涪,且还是净涪佛身,所以他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便将这件事放开去了,没怎么偏执地非要找一个答案。
事实上,就算他真的去找,净涪佛身也知道自己不会有答案。
此间世上,世人多苦难。其苦其难其磨练纵各式各样,但总揽一起后,其实也能发现许多相似之处。
而且,当一个人发现别人的生活比他圆满、富足、安乐的同时,总也能发现还有别的人比他更苦、更难、更凄戚。
世情如此,不过是人有没有睁眼去看、又到底看向了哪个方向的问题而已。
修士,修身、修行、修『性』、修心、修德,亦该有睁眼看天地、看众生、看万象的习惯。
单单只看得见自己的人,不论眼光还是心『性』,都太狭隘了
而太狭隘的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日子总都不会太顺心。
净涪佛身垂了眼,放任自己真正地睡了过去。
山洞之内,篝火噼啪,亦有两道绵长细微的呼吸声响起,却没招来更多的山间野客。
当篝火渐渐熄灭,山间升起熹微亮光的时候,净涪佛身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贺伟元,从地上站起身来,便开始就着木葫芦里的清水做一些简单的清洗。
他动作仅只是寻常,没有特意放轻动作,也没有如何加重声响,但旁边熟睡的贺伟元还自在黑甜的梦乡中沉睡,没有听见丁点声响。
净涪收拾过后,带了随身褡裢出得山洞,挑了山洞边上的一处平地摆上他的蒲团,坐下开始忙活。
捻定佛珠,拿定木鱼槌子,净涪佛身闭目呼吸了一口空气之后,才睁开眼睛,挥动手上拿定的那根木鱼槌子。
“笃笃笃”
贺伟元原本还在沉睡,本不该听到这木鱼声,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听到了这一阵木鱼声,就是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贺伟元完全没注意其他,就躺在干草堆上,睁着眼睛听着外头传过来的木鱼声。
木鱼声敲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
待到木鱼声停下,他才一翻身从干草堆上下来,连最简单的收拾都没有,便就急急跑到山洞口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正垂眸将手上那串佛珠套回手腕上的年轻僧人,“净涪师父,我”
净涪佛身将佛珠套回手腕上,才不急不慢地抬眼去看贺伟元。
贺伟元对上他的眼睛,刚刚到口想要往外蹦的话语就被拦在了舌尖。
他忽然觉得,他需要慎重。
他这时候所想要说出口的话,必得是他自己仔细考量过,真正下定决心之后,才能说出来的话。
净涪佛身等了等,见他没再说话了,便就收回了目光。
贺伟元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动作。
净涪佛身将身前的那套木鱼收起后,就又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来。
他才刚将经书捧出,正要翻开书页,却忽然停下动作,转头看了贺伟元一眼。
贺伟元这才惊醒,嗫喏着道:“净涪师父,我我先去洗漱了”
净涪佛身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单只看着他。
贺伟元转身,几步退回了山洞里。
等到他身影消失,净涪佛身才伸手翻开手中经书的封页,默诵经文。
贺伟元这一趟的动作有些慢,净涪佛身默诵完一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后,待要准备再默诵第二遍的时候,他才一手拿着他的那个瓷碗,一手拿着净涪佛身先前留在山洞里的那盏油灯走出来。
出来之后,他先将他的那个瓷碗放到一侧,才捧着那盏油灯送到净涪佛身面前,“净涪师父,你的灯”
净涪佛身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摇摇头,说道,“净涪师父,你这灯就是留在我这里,等到灯盏里的灯油烧完,我也没有灯油给它续上”
净涪佛身伸手将油灯拿了回来。
灭去灯盏上的烛火之后,他将油灯放回随身褡裢里,然后又望定贺伟元。
贺伟元看他面『色』,心脏失律地猛跳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绷紧了身体道,“我准备好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从地上站起,将蒲团收了回去,然后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往前走。
贺伟元急忙跟上。
两人一路转出了山林,还回到了普罗县县上。
这一路的距离不算短,但贺伟元也早就习惯了,哪怕是一路赤脚走过来的,也没叫过一声。
净涪佛身带着他先去了集市。
虽然这时候的时辰还早,但集市中的人还很多,来往的人挤挤攘攘的,看着很热闹。
净涪佛身依旧平静泰然,贺伟元也没觉得如何局促。他一路走走停停地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都没分神去注意侧旁的人的目光。
而等到净涪佛身带着焕然一新的贺伟元从集市中走出来之后,侧旁的人再看他们两人的时候,目光里也就没有了先前的异样。
虽然贺伟元的手里还拿着他的那个破了两个口的瓷碗不放,但光看他动作仪态,也再没有人会将他当一个小乞儿对待。
贺伟元从人群中走出来,察觉到众人对他态度的两番变化,姿态动作都还是一派惯常的自然。
四年街头乞讨的生涯,虽是磨难,但也给了他一般人少有的磨砺。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仍没说什么,只是迈步往前行进。
贺伟元抿了抿唇,却也没问什么,连忙跟上。
真如贺伟元所猜想的那般,净涪佛身领着他穿过了一整个县城,从普罗县县城的另一个出口走了出来,沿着一个方向往前走,目的异常明确。
两人一路沉默地往前走,却在三日后的申时末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镇外头。
因为一个人,一个僧人。
贺伟元看了看对面那个拦路的年轻僧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还只安静站在净涪佛身身后。
净涪佛身抬眼看着对面的净羽沙弥,没说话。
净羽沙弥一开始的时候真没想过要拦下净涪,但他看到了贺伟元,所以他就伸手了。
他站定在道路的正中央,合掌探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口中道:“净涪师兄,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也合掌探身还了一礼。
礼见过后,净羽沙弥目光顺势落在跟在净涪佛身后头的贺伟元身上,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兄,这位是?”
净涪佛身看了贺伟元一眼。
贺伟元往前走出一步,也学着净涪佛身的姿态,合掌躬身向着净羽沙弥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小子贺伟元,见过师父。”
净羽沙弥泰然受礼,打量过贺伟元后,便又回头看净涪佛身,“净涪师兄,这小子跟我有师徒缘分,师弟我正要去找他的,没想到就在这里碰到了。不知净涪师兄可否将他交还给我?”
师徒缘分。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侧眼看了看旁边的贺伟元。
可还真是巧啊。
但当他收会目光,再迎上净羽沙弥的视线的时候,他却摇头了。
净羽沙弥眯了眯眼睛,“净涪师兄,那是我的弟子。”
净涪佛身站定在原地,不仅身形没动,连他的目光也没有一丝的波澜。
贺伟元站在净涪佛身身后,看着这一番来回,直觉那拦路的僧人说的弟子应该就是他。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净羽沙弥。
说是不着痕迹,其实也只是贺伟元他自己以为的。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眼中。
但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动作,甚至连言语都没有地沉默着,就等待着贺伟元自己的决定。
而贺伟元观察过净羽沙弥之后,却是又往净涪佛身身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虽只是小小的一步,但这个动作、这个姿态,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贺伟元的态度。
净羽沙弥转眼望向净涪佛身,合掌与他一拜,稍稍收敛了态度道:“净涪师兄,我想跟你们一道走。”
净涪佛身侧眼看了看贺伟元,没多做考量,直接就点了头。
净羽沙弥见他态度平和,自又更放缓了几分姿态,“打扰师兄了,师兄一切可随意,不必顾忌到我。”
净涪佛身不置可否。
于是,原本只有净涪佛身和贺伟元两人的队伍就又多了一个净羽沙弥。
多一人少一人对于净涪佛身来说委实无甚差别,但对于贺伟元来说,日子就很不同了。
那只得他和净涪僧人的三日里,他不需要多说话,只管想他自己的心事,只管跟在净涪僧人后头走。但多了一个净羽僧人,他日常间琢磨的事情就多了许多。
而最大的那个问题,就是净羽僧人跟净涪僧人在最开始时候说的那个“弟子”。
净羽沙弥的意思是说,他会是他的弟子?
他会是净羽僧人的弟子
好端端的,忽然有一位僧人站出来说他是他弟子,这比当日净涪僧人掰下他瓷碗的那一角化作一片白纸还要来得不可思议。
贺伟元年纪不大,只得七岁,但已经没有了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他更现实。
所以,哪怕净羽沙弥对他的态度相当软和,贺伟元也没如何跟他亲近,只一直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
净羽沙弥几番示好都没激起半分涟漪,但他也没有半点气馁,对贺伟元一如既往。
贺伟元纵然现实,到底也还是孩子。
他拒绝过净羽沙弥几日之后,见净羽沙弥姿态还是如先前那般笃定,心里也有了些动摇。
但他没跟净羽沙弥说,而是找到了净涪佛身,询问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那位净羽师父总说,我和他之间有师徒缘分,是他的弟子,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直接,目光也始终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
若是别的时候,以贺伟元和净涪佛身之间的身高差距,他这样固执而坚持地直盯着净涪佛身,必得使他的脖子受一番劳累。但这会儿不同,这会儿的净涪佛身才刚结束晚课,正盘膝坐在蒲团上,而他自己则是站着的。
这一人盘坐一人站立的姿态,也在最大程度补足了他们两人之间身量上的差距。
净涪佛身见贺伟元走到他面前,问出了这句话,便也放下了手上捧着的经卷,转眼来看他。
净涪佛身的目光很清很静,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所有念想和权衡。
贺伟元稍稍咬牙,终于坚持着没有率先避开目光。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睑,顺势点头。
不管他们两人之间是谁起的意,又是因谁结的缘,他们两人之间确实有一段因缘牵系。
是师徒的缘分。
贺伟元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转开目光。
但这段因缘有点怪。
在最开始净涪佛身见到贺伟元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贺伟元身上和净羽沙弥牵系着的那一段因缘,而是在净羽沙弥站到了他面前,开口明言他们之间的师徒缘法之后,这一段因缘才真正牵系下来。
这一段因缘牵系得异常,但净涪佛身看着净羽沙弥的态度,也能确定净羽沙弥的收徒是真诚的。
他真的想要贺伟元当他的徒弟,也真的确定要收贺伟元当弟子。
因缘向来有定,但因由心起,缘由人定,这因缘既然定下,贺伟元有这份缘法也难得,净涪佛身其实也是想要贺伟元能珍惜这段缘法。
当然,一切还得看贺伟元自己。
他若愿意,一切自然无碍,他若不愿意,净涪佛身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贺伟元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又道:“可是净涪师父,我听人说,要当一个僧人,很难的我我不知道自己”
妙定寺僧人多有在红尘中游走修行的,亦多有趣事在凡俗百姓间流传,普罗县就是再偏僻,也是一个县城,这些事自然也有传到他们这边来。而既然传到了他们这边,自然也就没有漏下他们这些乞儿的道理。
他听说过某些僧人的事迹,也听人高谈阔论地提起过僧人的修行,还听人打探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僧人。
他曾经很留心。
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很难。
他有过很多次幻想,但一次次现实告诉他,他所想过的那一切都只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也就慢慢地熄了心中的那种念头,真正地正视现实。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当一个小乞儿,直到他长大。
等到他长大,他会去找一些工作,挣点银钱,最好给自己谋条生路。
到他银钱积攒得多一点了,他就要开始探听一下消息,找他爹。
虽然这些日子也是可以预见的艰难,但有了这么个念头支撑着,日子再艰难也总还能撑得过去了。
可是有一日,他都没想过的那一日,在那一日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之后,他看到了净涪师父。
然后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贺伟元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望定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他,能从他眼底看出那缠缠绕绕始终不散的一点惊惶不安。
净涪佛身伸出手去,拍了拍贺伟元的脑袋。
这不轻不重的一拍手,却直接拍散了贺伟元心里头的种种阴郁。
他看着他,目光尚且愣愣,心里却陡然清醒了过来。
是了,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他都要跟着净涪师父去找他父亲了,虽然只是要找父亲的遗骸,但也是要全了他这么多年的希冀,要完成他娘亲当年的遗憾。
之后的日子再难熬,总也难不过往日。
贺伟元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这个笑容其实算不得疏朗,但却像破开阴霾天气的那第一缕阳光,纵然带了些阴暗,但更多的是希望。
不过很快地,贺伟元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很郑重地问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我真的能做僧人吗?”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外侧,看见那个远远站定的瘦长沙弥,还是没有回答,只用目光看着贺伟元。
净羽沙弥也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动作能瞒得过这净涪。他就站在一边,望着自己的弟子,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教导他才好。
贺伟元不知道净羽沙弥已经完成了晚课归来,也不知道这会儿净羽沙弥心里的盘算和计划,他就只是看着净涪佛身,从净涪佛身看着他的那目光中领会他的意思。
半响后,他笑了笑,合掌躬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多谢净涪师父,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贺伟元没说出来,他也没继续问净涪佛身别的什么问题,而是又合掌躬身一拜,“请净涪师父教我。”
净羽沙弥听得这话,可就在边上站不定了,他心念一动,正要有所动作。可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净涪佛身忽然转了目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将净羽沙弥定定地锁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