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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王球子再是不舍, 也是绝留不下净涪和净封这两人的。
这个事实王球子自己心里也明白, 所以哪怕他再舍不得净涪净封, 也只是像个小尾巴一样每日跟在他们身后转, 并没有哭闹。
见得他这副模样,净涪犹自可, 净封却也有点舍不得。
待到离开王家村那日, 他看了看站在人群里给他们送别的王球子, 侧头对王二道:“老檀越, 待到日后球子年岁足了, 你可舍得让他去妙安寺试一试他的佛缘?”
虽然这一段日子里净封能看出他们一家子的松动, 但现下临别,净封还是想要从王二这里要一个相对明确的答复。
王二目光扫过人群里的家人, 又往远远缀在净涪、净封身后的一辆辆马车,想起马车里姿态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对这两位小师父恭顺至极的态度,心下一咬牙,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点了头。
但点头之后, 王二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迟疑着问净封道:“净封小师父,您说的妙安寺在哪里?”
他这段时日也听了一耳朵关于妙安寺的那些事情,但妙安寺到底在哪里, 又该如何去寻, 却没有人提过。
王二自己最远只去过省城, 日后球子年纪到了, 他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净封师父所说的妙安寺。
净封听得王二这话, 也明白了王二的顾忌。
但这样的事情在妙安寺或者说是整个景浩界佛门里都已经有了定例,倒不需要他费心。
净封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木牌。
他将这块木牌拿在手里,又往王球子的方向伸手一拿,摄出一道气息拍入木牌中,交给王二道:“老檀越且将这个木牌收好,待得时辰到了,会有人过来接引的。檀越不必担心。”
王二听得,双手接过那块木牌,小心翼翼地收了。
净封这边的动静净涪那边看得清楚,他笑了一下后,也向王球子的方向招了招手。
王球子噔噔噔地跑到净涪身边,昂着头看他。
“净涪哥哥。”
净涪弯身拍了拍王球子的脑袋。
连始终分出几分心神关注着净涪的净封都没有发现,在净涪手掌落在王球子脑袋上的那一瞬间,有一道金光稍瞬即逝。
但他也不用担心,这道金光并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道信息而已。
这道信息现下其实还是团成一团金光潜伏在王球子的脑海里,并不为他所知。只有等他去过妙安寺之后,才会被他解读。
到得那个时候,王球子将会有两个选择。
由着妙安寺的人将他送回王家村,或者是自己寻路去往静檀寺。
他的人生会是如何,到底还该由他自己来选择,来决定。
王球子现下还不明白净涪在他身上的动作,他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望定净涪,又唤了他一声:“净涪哥哥?”
净涪只是对着他笑了笑,便站直了身体,迎上正向他走来的净封。
净封看了一眼王球子,也和净涪一样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却问净涪道:“如何,师兄?可是告别过了?”
净涪点头。
王球子转头叫他:“小师父?”
净封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认真和他说话:“日后还会有见面的时候,你可记得不要怠慢了功课,再见面我可是还要问你的。”
王球子重重地点了头。
净涪与净封齐齐合掌向着前来送别的王家村以及王家村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拜了拜,转身上路。
王球子在后头跟了两步,到底被他娘拉了回来,只眨巴着眼睛,咬着唇看着他们的背影步步走远。
王球子他娘拉着王球子的手已经用力到指尖泛白,却没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踏实感觉。
她只能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地紧拉着王球子的手,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确认他的存在。
王球子他娘的异状只有王球子他爹注意到了,他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几步赶到自家婆娘旁边,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这样的亲密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算是出格了的,但除了王球子他娘之外,这旁边挤挤攘攘站的一大群人却谁都没有发现。他们都在探头探脑地数着那些跟在净涪、净封身后的一辆辆马车,眉飞『色』舞地谈说着马车主人这段日子以来在王家村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整个王家村村口平地热闹得不行。
这些跟在两人后头慢慢前驶的马车,净涪、净封他们也都知道。但他们走的是一条道路,既然是道路,就绝没有只让你行走而不能让别人走的道理。所以既然他们没有上前打扰,净涪、净封两人就没有多理会。
开始的时候,那些人还坐的马车,后来渐渐的时间长了,他们索『性』也就下了车架,跟着净涪和净封步行向前。
于是,净涪的这一段行程就变成了他与净封两人走在前头,后头隔着一小段距离跟着一群看着灰头土脸实际多少也还看出点养尊处优痕迹的老少,再后头,就是一辆辆规格不一的马车。
这是如何一幕奇景?
当这样的一群人穿镇过乡的时候,几乎是每到一地都能引起轰动。
说到底,还是因为百姓们的生活太过闭塞单调了。
净涪走过的地方不少,一路看过的情况也多,还能理解。倒是净封,刚开始听说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传言的时候,他的脸都是木的。
看着还真是很可怜的样子。
可即便是这样,净封也没有要遣散后头那帮子人的念头,他甚至还特意为了他们试探过净涪的态度。
净涪对这些人是不太在意的,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看得出来,后头那一帮子人里,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是冲着净封来的,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在妙安寺的地界上,自然是妙安寺的牌子更好用。
他净涪确实声名在外,但对于此刻跟在他们后头的大多数人来说,其实还不如净封。
既然找的不是他,那他们这些人到底会跟在他们后头多久,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去,他又如何会在意?
净封那时候见净涪态度随意,他是很松了一口气的。毕竟他跟在净涪身边,一多半是代表了妙安寺帮助净涪解决某些问题的,好让他在妙安寺地界的这一路能顺顺当当的。
若后头这一串人让净涪觉得困扰,而他不能给他顺利解决,让他满意,或者说给净涪平添因果,那妙安寺后续的动作就会很麻烦。
可到得后来,净封不久前才吐出的那口胸中闷气就又提起来了。
因为他渐渐发现了这些人跟在他们后头的真相。
原来不是为的净涪,而是为的他。
是为的他!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净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净涪的方向。
净涪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转头回望过来,目光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净封恍然一惊,匆匆摇头,便自垂落视线,避开净涪平静随意却似乎窥破一切的目光。
净涪见得,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视线,还自看着他手上拿着的佛经。
两人各自沉默。
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他们两人收拾了东西,又继续上路。
至于他们后头一直跟随着的那些人
是多了还是少了,是路上有人退出了还是有人又加入了,净涪统没留意,但净封却不然。
他的心思有了些浮动,且始终未能平复下来。
净涪能提点他,却不好做。
因为净封心头被溅起的这片涟漪,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着落在他的身上。
识海里,佛身垂眸,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察觉,往识海世界里递了一个目光。
佛身还隐在那占据了半边识海世界的金『色』佛光里,根本未曾显『露』身形,但他的声音却从佛光里传了出来。
‘还是点一点他吧。’
不论如何,净封好歹陪了他这一路,还称呼他师兄。他既然看出了他的心境有漏洞,却一直没有提点,任由他落入『迷』障,到底不好和其他人交代。
净涪本尊也没拖延,他很干脆地点头,应道:‘可。’
于是这一日傍晚,晚课完成之后,净封就发现了净涪的异像。他竟然没像往常一般将他面前的木鱼收起,而是抬起眼睛,定定地往他望来。
因此时天『色』已晚,他们两人中间隔了一堆篝火,篝火的火焰跳跃,映照出一片红光。但这样的一片红光映在净涪的眼睛,却没让净封心头发暖,反倒冷了一分。
他愣了愣,迎着净涪的目光挪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们两人之间,就始终只有身前篝火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他到底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迎着净涪的目光许久后,净封艰难地垂落了目光。
净涪见他目光避让开去,便知道他明白他想要说的话了。
既然他明白了,净涪也没想要在这件事上过多干涉,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有他的一半原因在,他不太好做。
净涪收拾了面前的木鱼,转手从随身褡裢里取出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慢慢翻看。
他既是在体悟经义,也是想要深入地了解一下地藏王菩萨。
翻阅这部经典至夜深,净涪就放下了手中的佛典,垂眼入定。
净涪这一夜如他往常每一日一般忙碌而充实,但净封却做不到。
他在篝火堆旁呆坐了一夜,谁也不知道这一夜里,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净涪也不知道。
当然,他也没心思细探。
但显然,一夜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净封想明白。
他一连几日都不在状态,颇有些心神不属的模样。
净涪没催促他,只放任他自己去想。
有些事情,总得自己想明白想透了,才能悟了。
净封到底是妙安寺这一代选出来的十个佛子候选之一,几日后的清晨,净涪从定境中脱出,正要如同往常一般开始准备做早课,却转头看见了面『色』疲乏眼神却再度平静下来了的净封。
净封见得净涪望见了他,从他坐了一夜的位置上站起,合掌弯身和净涪拜了一拜,脸『色』郑重而诚恳:“净封多谢师兄指点。”
净涪上下打量过他,也站起身来,合掌与他还了一礼。
一日的早课结束后,后头远远缀着的一众人等也都听完了早课,正各自收拾东西。他们跟了净涪、净封两位僧人好一段时间了,也都知道这两位的习惯。
清晨起来做早课,早课结束后就得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期间几乎没有停留的时候。
那两位师父已经辟谷,不如何需要进食,但他们肉体凡胎的,却不能不吃饭。所以为了能跟得上净涪、净封他们,也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这些人都不会强撑。
他们有马车的不是?
当他们这些人累了、饿了,那就是马车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正如净涪、净封的习惯他们这些人都知道一样,净涪、净封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日常习惯,所以净封全没拖延,直接挑了早课刚刚结束的这个时候。
当他们这边结束早课的时候,那边厢听完早课的人都会先活动活动身体,等马车里的仆婢准备好早饭来请,他们才会回到马车里去用早膳,顺带着再休歇一会儿。
净封将木鱼槌子放下,也不收拾,便站起身,合掌和净涪拜了一拜,“师兄,我去了。”
净涪点头,还与他回了一礼。
净封转身就去了那一辆辆排列成行的马车群去。
每往前行的一步,净封的眼底就有些什么东西消散开去,待到他在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个面前站定的时候,他似乎有什么变了,但似乎又没什么变化。
那个自发现他往这边来就一直看着他等着他的青年男子皱了皱眉头,但又很快松开,合掌和净封拜了一拜:“某禾地陈远,拜见净封师父。”
净涪自净封离开之后就没再往那边厢多看一眼,他还只捧着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在手上,慢慢地翻看。
一遍翻完之后,净封已经回来了。
净涪就收了手上的经典,收拢了这一处『露』宿地里的所有物什,又略等了等净封,继续前行。
他虽看似全没注意后头那帮缀着他们的人,却也知道,这一日的路程里,后头的车队里有两辆马车在他们路过的某一个乡镇脱出了他们的大部队,然后再没有回来过。
净封都不需要净涪问起,直接就在那两辆马车脱出后头大部队的时候将事情与净涪说了。
“后头这些人,我问过了两个,他们都是有事要求请我的,我能解决的都给他们解决了。”
所以他们也就这样离开了?
净涪看了净封一眼。
净封明白净涪的意思,他笑了笑,竟然直接开口问净涪道:“师兄,如果后头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会打扰到你吗?”
净涪只是略想一想,便摇了头。
不是不会,而是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净封又是笑,面上很有些稀奇,“原来师兄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的啊”
净封笑完,却是整了整脸『色』,认真道:“师兄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您的。”
净涪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仍自不疾不徐地往前。
之后的每一日,净封都会在早课结束和晚课开始之前的这两段时间往后头那些人所在的地方走一趟,所以每一日,也都会有两辆到五辆马车在合适的地方离开净涪和净封两人后头的马车队。
若是缀在他们后头的那马车队一直都是这样只有人离开的话,那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马车队必定会尽散,直到再没有人会跟在他们后头位置。
但现实就是现实,他们后头的马车队虽然总有人会离开会退出,但一直也会有人加入。甚至后头加入马车队的数目还总会比退出马车队的多。
渐渐地,他们两人后头的马车队越拖越长,几乎能拼成一条长龙。
长龙自净涪、净封两人后头一小段位置之后蜿蜒出去,舒展出一条虬长的身躯,然后才在后头断绝。
真的就像是一条长龙,而这条长龙的龙头,却是净涪和净封两人。
哪怕是左天行偶尔往他们这个方向瞥一眼,也曾经被那一条长龙惊了一下。
如果这些人真找的是净涪,那净涪这可就是自带数十数百追随者寻遍四方的节奏了啊。可事实不是,那些人找的是净封。
左天行摇了头,便收回了目光,只忙活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这会儿是真的忙,若净封现在不是在净涪身侧,这件事不是牵扯到净涪,左天行连抽空看这一眼的心思都不会有。
不过事情虽然看似在向着恶化的方向发展,但净封很好地控制住了事态,没有让后头的那些人打扰到净涪。
缀在他们后头的那些人、那些事没有打扰到净涪,净涪也没多理会后头,全数放手给了净封处理。
如此两不相扰的,似乎也很平和自然。
但这种状态,却在某一日被打破了。
率先有所动作的,不是后头的那些人,而是净涪。
这一日,净涪还和净封一道往他择定的方向前进,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往这边驶来的一辆布帘马车。
拉车的马是老马了,眼睛都变得浑浊了,但马车却很稳。
净封见净涪停下脚步,也自站定,随着净涪的目光一道打量着那辆驶近的马车。
马车渐行渐近,到得近前,那驾驶着马车的老汉从车辕上下来,先打量得净涪、净封两眼,面『色』激动,但到底按捺住了,连忙引了马车里头的人下来。
那马车里头坐的,是一婆子一幼童。
婆子神『色』有些萎颓,身板还算硬朗,虽然因为赶路遭了点小罪,但情况不差。问题在于婆子怀里抱着的那个四五岁小孩儿。
小孩儿着一身细绸,脸『色』却苍白中透着青,显见是很有些不足,且还该是胎里带出来的。
婆子抱着小孩儿下了马车,什么话都没说,先就转眼往四周扫了一回。她见得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净涪、净封两个脑袋光溜溜的青年僧人,面『色』一亮,还带出和那驾车老汉一般的激动。
她甚至抱着她怀里的小孩儿急步往净涪、净封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驾车的老汉手快,到底拉住了。
老汉拉住老婆子,两人低声说了两句,目光往老婆子怀里的小孩儿飘了几回。
那小孩儿也是早熟,他听得老汉和老婆子两人的对话,怏怏抬眼往净涪、净封那边看了看,便拉了拉老婆子的衣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他们显然是主仆的关系,所以哪怕小孩儿年纪还小,老婆子面『色』为难,也还是将小孩儿放了下来。
小孩儿落地,身体有些站不住,踉跄了一下。
老汉和老婆子伸手,一人一侧的仔细扶住了。
待到小孩儿站定后,他自己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合掌弯身和净涪、净封拜了一拜。
他的身后,老汉和老婆子也都顾不上其他,齐齐合掌弯身,无比虔诚地向着他们两人拜了下去。
哪怕他们两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净涪也还是听清楚了他们的话。
“求求两位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少爷求求两位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少爷求求两位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少爷”
那动作,那语言,那神态,跟到庙里去求佛祖保佑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