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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净音从情蛊的威能中熬了出来, 也知道净音此次修为有所增进, 更清楚净音此来寻她绝对不是如她日夜祈愿的那种原因。
她输了。
输得彻底。
桃枝第一次没有动用任何修士手段, 仍像她当日还是一介凡女一样亲自拿了扫帚和湿帕子收拾清扫这座小庭院的里里外外。
净音到来的时候, 桃枝正挽着袖拿着湿帕子擦拭门窗。
看见桃枝,净音脚下一顿, 就在院门边上站定, 再迈不出一步。
此时的桃枝衣着灰朴, 未施脂粉, 仿佛间仍还是当年模样。
净音胸腔里的心脏跳得越渐急切, 可识海里的灵台却始终清明, 所以即便他脸颊上泛起了薄红,眼底也还是清净明朗, 没有任何杂质。
桃枝托了一盘清水从屋里走出,正要往泄水处倒,却在不经意的错眼间望见站在那里的净音, 脚下不禁一顿, 但她很快扬唇笑唤他:“净音哥师父。”
净音合掌弯身一礼,应道:“女檀越。”
桃枝将托着的木盘的手往里一收,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个苦笑,“净音师父, 你请往里坐, 我我已经收拾妥当了的。”
净音点头, 抬脚往里走。
桃枝见状, 脸上欢喜地笑了笑, 但很快就低下头去,两步赶到泄水处将木盘里的清水倒出,又拿着木盘回了房屋里。
净音入得正屋,往客座上坐了,便将腕上的佛珠褪下拿在手上,一颗颗地慢慢拨动。
桃枝很快过来上茶。
这茶不是他上次来时桃枝招待他的上好灵茶,而是旧日里桃枝在老宅那会儿招呼他的粗制劣茶。
净音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又翻出来的,但端着这样的一杯茶水,看着那颜『色』怪异的茶汤,净音心腔竟又有种种异动生出。
这异动从胸腔起,直冲脑海,翻搅记忆,似要撼动灵台周围那簇拥着的佛光。
然而,他识海中的八颗舍利子须臾一颤,佛光便如天上大日洒下的日光一样,无可动摇,无可阻挡。
净音看得桃枝一眼。
桃枝苦笑一下,目光似忧似怨,“净音师父,我并没有着意驱动于它。”
净音只是一颌首,却问桃枝道:“不知女檀越能否将它从我身上收回?”
桃枝泪盈于睫,纵然满心不甘,但还是强撑着点了头,哽咽着应道:“可。”
净音站起身,合手躬身一拜,礼仪周全,“劳烦女檀越了,请。”
非是净音一刻也等不得,实在是净音担心桃枝不知什么时候又发疯反悔。
这事情发生在桃枝身上全然不稀奇。
桃枝哽咽着从椅子上站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净音身前,眨着泪湿的眼睑一眼不错地看着净音。
净音也自平静地回望她,问道:“不能了吗?”
桃枝猛地一闭眼,眨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净音胸腔又是一揪一揪的闷痛。
桃枝等了片刻,才又睁开眼来,哀切地问眼前这个风姿隽朗眉目平静的青年僧人,“如果如果”
净音稳稳地站定在原地,手掌合起,微低了头唱出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女檀越,此世间没有如果。” 他看着桃枝,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那是对她最大的残忍,可同时,这何尝又不是对她最大的悲悯?
“你的梦该醒了。”
桃枝久久地呆站在原地,眼泪一滴滴地打落,但她的声音却是诡异的平静,“是吗?”
她问,仿佛是在问净音,仿佛又像是在问她自己,还有几分似是她毫无意义的话语词。
“我是在做梦吗?”
净音垂了眼睑,手指还在一下一下缓慢而平静地拨动着佛珠子。
佛珠子撞击的清脆声音很快就压过了那泪水打落在地面的轻微响声。
净音就这样捻动着佛珠,桃枝也就那样无声掉泪,堂屋中的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在乎,一个还在捻动着佛珠,另一个也还在自顾自地落泪。
桃枝哭至泪干,哭到双眼红肿,哭到再也哭不出来,才掩面转身,往侧旁的内室去了。
净音也不急,他还自表情平静地一下一下捻动佛珠。
桃枝在内室里足足待了一刻钟有余才出来,待她再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红肿已经褪去,俏脸敷粉,罗裙飘带,精致非常。
净音只是抬眼看得一眼,便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
桃枝脚下一顿,才继续抬步往净音迈进。
到得净音近前,桃枝并没有任何动作,只盯着净音问道:“净音师父,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净音平静地点了点头,答道:“会。”
净音此言无虚,等桃枝三十年后从镇魔塔中出来,净音便是再忙,也得抽空问一问她的消息,以确定她是否还依仗蛊道手段随便欺凌凡俗百姓。
桃枝也不管其他,听得这个答案就笑,笑得极其开怀。
净音从未见过桃枝这样开怀的笑容,一时有些愣,但他眨了眨眼睛后,便很快回过神来。
桃枝笑完,忽然伸出手去,直接探向净音的心腔。
净音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拦住桃枝手的去处。
桃枝一怔,木木地看着他。
净音也才刚拦得一拦,便自恍然,又放下手来,用略带歉意的目光回望桃枝。
桃枝一眨眼睛,压下自下而上喷薄的哀伤,唇角抿出一个漂亮的笑弧,仿若无事一般再抬起手,再度探向净音的胸腔处。
这一次,她没有再遭遇到任何阻拦。
但当她的手第一次触碰到那个温热的胸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知到那心腔处规律的起伏,桃枝心中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欢愉窃喜,而是灌满了莫大的悲哀。
她的心很痛,痛得就像是要当场死去,可泪已经流干的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几近炸裂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么痛,怎么还不死呢?
净音垂眸,看见桃枝脸面上渐渐升起的颓丧,皱了皱眉,却是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震如惊雷乍响。
桃枝茫茫然地抬眼望向净音,半响后,她扯了扯嘴唇,拉着僵硬的面皮『露』出一个笑容,“请等一等,很快就好了的。”
说完,她僵硬地低头,僵硬地望着净涪的胸腔,僵硬地弯了弯那搭在胸腔上的手指,僵硬地将一条水晶似透明的小虫拉出。
净音看了看桃枝手中那条依依不舍的小虫,又看了看桃枝发白的脸,垂着眼睑退后一步,合掌向着桃枝躬身一拜,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桃枝任由手中的情蛊子虫入体,却在情·『潮』汹涌占据她整个识海的时候强撑出一丝清明与净音合掌还了一礼。
“师父毋须客气,一切原就是我的错,是我强求了。”
她站直身体,看着眼前模糊景象中唯一清晰的人,问他:“不知贵寺对我又是如何安排?”
桃枝自知逃不过妙音寺的责罚,她从一开始也没想逃。
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博,以她的一切去赌净音对她的情,或者仅仅只是怜悯。可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净音合掌,冷静而清晰地与她说道:“檀越需入我寺镇魔塔三十年。三十年出来后,不得再无因由对无辜百姓出手。”
桃枝稍稍换了一下身体重心,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应道:“好。”
净音又是合掌唱得一声佛号,却是抬手,一个金『色』的大掌探出,接过桃枝的身体,“如此,檀越请随我来。”
桃枝小小地笑了一下,明知自己这个时候可以安睡,却还强撑着被蛊术反噬的身体,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音,一字一字缓慢地道:“净音,师,父,请。”
这一别之后,三十年她都见不到净音了,如何舍得错过这最后相处的时刻?
净音没再说话,带着桃枝就往妙音寺里去。
为了避免吓着镇上百姓,净音虽是光明正大地回返妙音寺,却也运使神通小小地遮挡一二。
桃枝被净音带着,虽也在一步步走近妙音寺山门,脸上却在慢慢地染上了笑意。
到得妙音寺山脚下,净音便收了神通,带着桃枝上了石阶。
石阶上来来往往的小沙弥和比丘数量很多,见得净音带着一个妆容精致、罗裙飘带却脸『色』苍白的姑娘上山,也都猜到这个女子是谁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多问,只偶尔瞥过一眼,便仍如往常一般与路上遇到的各位师兄弟合掌见礼,就各自散了。
净音带着桃枝去往镇魔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