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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尚见他这副模样, 反倒有些不放心了。
“你且记得, 你师父这会儿给你放松了界限, 是怕你在那苏檀越手里吃了亏。你可万万不能为这藏经阁里的经典就一时松懈了, 不然”
“你自己知道后果。”
净生乖顺答道:“弟子省得。”
答话是这样答话的,但净生的右手自他将那铭牌放入随身褡裢后就仿佛黏着在上面了似的一刻不离, 让人看着就觉得可信度不高。
大和尚心下叹了一口气, 但要再说他, 对着净生的乖顺表情他又说不出话来, 只能一挥手, “你省得就好。回去吧, 一路风尘,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净生知道大和尚的不放心, 但他也无话可说,只能讨好地笑笑,然后合十躬身一拜, 告辞离开, “是,师叔,弟子这就回去了。”
大和尚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地垂下眼睑,闭上耳朵直接入定去了。
净生不敢打扰, 只自己一人静悄悄地退出了『药』王院院堂外, 可就在他站到院门外, 抬头不经意间扫过周围, 却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个问题。
他在原地站了站, 便又回身往大和尚所在的正堂去。
大和尚已经入定,净生也不敢贸然打扰,只能坐在蒲团上等。
虽然就是干等,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大和尚出定,但净生知道,自他转身回返的那一刻大和尚其实便已经知道他又回来了,见不见他,真只在大和尚一念之间。
净生坐着等了等,终于按捺不住,一直搭放在他随身褡裢处的那只右手一动,便自里头『摸』出了一本泛黄的书册,就着堂院里亮堂的烛火认认真真地看着。
到得月上中天,大和尚才自定中出来。
他抬起眼睑,打开耳朵,扭头便看着净生,沉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换了别的弟子,便是不被大和尚话里的怒气吓得噤声,也必是得瑟缩几分的,但净生坐在那里,却还自悠闲。
他放下手上书册,抬头直视着大和尚,问道:“弟子是想问问师叔,情蛊可有解?”
大和尚没想到他回转回来要问的就是这个,但也并不觉得奇怪,净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如何,大和尚怎么不清楚?
他一点头又一摇头,却是直言道:“既是有解,亦是无解。”
净生皱了皱眉头,便没再多问,只一点头,合十和大和尚躬身一拜,道:“如此,弟子便不再打扰师叔了。”
虽然被净生这么又打扰了一遭,大和尚也没多生气,只与他道:“你去吧。”
净生起身退了出去。
这回,他是真的走出了『药』王院,一路回他自己独居的云房去。
妙潭寺的夜很静也很热闹,净生自己一人穿门过廊,耳边都还清晰地听见各处草根墙角传来的虫鸣声。
到得自己的院门外,净生侧头,遥遥望了一眼万万里之外的妙音寺。
妙音寺离妙潭寺太远,净生即便是修士,也是不可能看得见身在妙音寺里的净音的。
可净生也没介意。
他只是看得一眼,又凝神想了想,便就回身站定向着那边的方向合十躬身一拜,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落地无声,也绝传不到净音沙弥的耳边,可净生依旧太介意,只这一拜之后,便回身推门入屋去了。
为净音祝祷的,不仅仅只是净生一人,还有许多许多不知名姓的僧侣信众。净音虽不全听在耳中,却心中有感,每在胸中情意翻滚,难以按捺,只得拿了干净的细布来给他佛龛里供奉着的佛陀擦拭的时候,亦在心中为那些僧侣信众祝祷,以此回向诸般祝愿。
但更多难以入定,几乎无法掌控自己,要险些拉开门户冲出寺外去寻桃枝的时候,净音会想起净涪。
他已经远远地将他抛在身后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的师弟。
他想起他的时候,心中无有旖旎情丝,无有纷『乱』杂念,就仿佛置身长夜,沐浴着皎皎明月,无边清朗清净之意弥漫。
每至这个时候,即便前一刻胸中情意翻滚汹涌,心底脑海总有一个个声音呼唤着桃枝,他也还是能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手指稳稳结成法印,护住一丝清明心神。
日子一日一日地翻过,净音终于从那度日如年的感觉中脱出,慢慢恢复了对时间的感知,也渐渐的能够控制得了心中那只『乱』奔『乱』窜的猿猴。
待到他终于能够控制得住自己的时候,距离他见过桃枝回寺不过十余日的时间。虽然觉得讶异,净音还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错过寺里的那一场法会。
净音从蒲团上站起,向着身前佛龛躬身拜了一拜,转身便要开门出去。可他才刚转身,都没有迈开脚步,便顿了一顿。
因情蛊的爆发,他竟一时忘了,他愿意冒险去见桃枝,并不单单是想要解救因他无端遭劫的靖越一地百姓,也还有三分心思想要借着桃枝的手磨砺自己的佛心。可现在他这般处理情蛊,不过仅仅是压制,还没能做到其他。
净音在原地站了一阵后,又转回身重新在蒲团上坐了。
不过这会儿他也没有直接开始他的动作,而是先拿起通讯玉符去寻了清显大和尚。
清显大和尚显然是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的。
这边净音手上的通讯玉符才刚亮起,那边就传来了清显大和尚的声音。和着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自玉符上空显出的清显大和尚的身形。
“净音?”
净音双手往前一递,将他手上的通讯玉符放落在佛前案桌上,自己才站起身来向着清显大和尚显化出来的身影合十一拜,道:“弟子见过师叔。”
清显大和尚的目光在净音身上转过,见他虽然精神萎萎,但脸『色』不显紧张挫败,心中松了口气,才带着两分笑意问道:“你这边情况如何了?”
净音也不瞒清显大和尚,笑着道:“已经稍稍能够控制了。”
“那便好。”清显大和尚点头,又问道,“下月初的法会,你可能如常出现?”
下月初的法会,乃是他们妙音寺各堂各院选出的佛子候选正式对外公布的场合。净音作为他们藏经阁选出的佛子候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差错的。
净音见问,也脸『色』郑重地点头,应道:“可以。”
清显大和尚听得净音这么说,先前又已经确认了净音的状态,便也就将他心中原本的备用方案放下了。
他原本也只是想着,如果净音这边的状态不能赶上法会,阁里是不是可以先出手帮忙压制一下净音身上的情蛊,好歹等这一场法会过去了再说。
毕竟他们寺里要挑出真正的佛子候选,需要花费十年余的时间。
十年,十年的时间跨度若还不能让净音彻底解决情蛊的话,那妙音寺的佛子候选净音就真不用考虑了。
净音倒是没给自己这么一个退路,在他自己看来,若是他赶不上下月初的法会,阁里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就该换人了才公平公正。
是以他很自然地放过这个话题,问清显大和尚道:“师叔,靖越一地的百姓如今”
清显大和尚笑着给了他答案,“他们都已经清醒过来了。『药』王院那边也有师兄确认过,无甚大碍。”
听得清显大和尚这么说,又仔细看过清闲大和尚的脸『色』,净音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清显大和尚顿了一顿,答道:“你且安心,那些百姓身体比之往常还要健康一点。”
所以桃枝这一回下手的架势确实摆得很足,但到底没有真正的下狠手。或者说,没来得及下狠手。
净音点了点头。
还没等他开口,清显大和尚便已将他想要了解的事情都跟他大体说了一遍。
“程沛还在你禅院里住着,没回去。听他说,是还想要参加下月初的那场法会。”
“寺里的事情也都还好,桃枝”清显大和尚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顿了顿,见净音眼底虽然有些异样,但到底还都被他牢牢地封住了,才继续说道,“她闹出来的这件事情确实传得人尽皆知,但寺里也无甚异话。”
多是为靖越一地百姓忧心,替净音头疼,也都还可以。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
但他也知道,既然清显大和尚说到的寺里无甚异话,那清显大和尚没有提起的寺外,就该是多多少少有些风言风语了。
不过清显大和尚既然没说出来让他烦心,他也没去追问,而只由清显大和尚自己去说。
清显大和尚顿了顿,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才看着他道:“那桃枝,自去过一趟靖越之地之后,就又回来了,现在还在山脚下守着。”
清显大和尚这话,无异于直接告诉净音,桃枝就在山脚下等着他。
净音听着,先是一怔,眼底汹涌着升起一层渴望和迫切。
清显大和尚看着这样的净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便连那捻着佛珠的手指都用上了力气。
若不是他手上的那串佛珠也不是什么凡物,光他这么用力,他手上的这串佛珠就绝对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