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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曜剑峰之后,左天行将手中的玉圭封入了玉盒,供在法案上。
收好这一枚玉圭之后,他甚至都不在曜剑峰上停留,直接就去寻了陈朝真人。可意料之中的,陈朝真人并不见他。最近总领陈朝真人洞府日常事务的管事薛明看着左天行,很有些为难地道:“小主人你就回去吧,主人说他不见客。”
左天行站在原地,闻言抬头望了望陈朝真人所在的那一处山巅,沉默半响后,也不为难薛明,只是向着陈朝真人所在的方向拱手弯腰拜了三拜。
薛明就站在一旁,看着左天行的动作。
哪怕得到天道厚爱,受天道另眼相看,甚至得天道赐下道号,左天行此刻礼拜陈朝真人的动作,却没有半点怠慢轻浮。甚至举手投足间,都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亲近。
哪怕同是打小就拜在主人门下,哪怕他们身体里有着一小部分血脉关联,这一位小主人还是和那个叛徒不同的。
是不一样的!
薛明看着左天行动作,眼中渐渐地就带上了笑意,甚至连平日里见惯了的敬重和关怀也浓重了不少。
左天行看得清楚,但他也只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并不点明。
三拜完成之后,左天行转身望向了薛明。
薛明望见左天行转头,便微微弯了弯腰,恭顺地等待着左天行吩咐。
左天行也不说其他,他只道:“等师尊空闲了,请管事告知师尊,皇甫师弟的事情,弟子会留心的。”
说完,他又踌躇了片刻,才又道:“另外,还有袁媛师妹的事情......”
听到袁媛的名字,薛明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看着左天行。
左天行本来还是严肃正经的,冷不丁看见薛明面上的那些揶揄,脸上不由得明显地僵硬了几分,他生硬地唤道:“薛管事!”
薛明也能察觉得到左天行对袁媛的态度,见得左天行这般神色,他脸色一整,面上笑意收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还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小主人。”
左天行又扫了他一眼,面容板得冷硬,道:“薛管事记得回禀师尊,就说弟子于小师妹无意,还请师尊在师叔面前为弟子担待几分。”
薛明也是极严肃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是,小主人,老奴谨记。”
左天行点了点头。
这会儿,他本就该回去了的。但他再度想到净涪最后望着他的那个表情,忍不住就踌躇了一下。
可是此时陈朝真人不见他,就只有薛明站在他面前,虽然说旁观者清,也有三人为师之说,但是真要开口问薛明,又似乎很是不妥当。左天行一时间犹疑了起来。
薛明看得出左天行的欲言又止,但他什么都没说,既没去催促左天行,也没当先转移话题。他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腰甚至比起刚才更弯了一点。
左天行也没犹疑多久,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看着薛明,笑了笑,还是摇着头道:“我没事了。”
薛明再度往下弯了弯腰。
左天行看得他一眼,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往上一抬,扶起了薛明,道:“因着皇甫成,师尊这一段时日可能会比较烦心,薛管事多多仔细着些。”
左天行已经不再称呼皇甫成为师弟了,因为就在刚刚,皇甫成已经被抹去了天剑宗陈朝座下亲传弟子的身份,被打入了天剑宗叛徒名列。
是陈朝真人亲自动的手。
薛明沉了面色,恭敬仔细地应了一声。
交代了这么一番后,左天行对着薛明一点头,便就转身往山下走去。
因这里是明剑峰,是陈朝真人的山头,为了他显示对陈朝真人的敬意,左天行并没有架起剑光御剑升空,而是徒步下的山。不过这一段山路不算很长,更称不上崎岖,走上这么一段路,对左天行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也确实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挂在左天行心上,占据了左天行全部心神令他久久无法放下的,仍旧是净涪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如果用那样眼神看着他的净涪是当年还没有和他缓和关系的那个皇甫成的话,左天行并不觉得如何。反正他们两人就是明明白白的敌我关系,对于敌人而言,无论理智与否,总是不那么友好的。所以无论是鄙视或是厌恶更或是轻蔑,那都是平常事,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现如今拿着这种眼神看着他的,是和他亦敌亦友的净涪。
净涪与他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只是纯粹的敌对仇视。在某一种程度上,他们也是朋友。
就因为他们亦敌亦友,左天行才格外在意净涪的目光。
左天行一边缓步下山,一边拧眉沉思。
不得不说,即便左天行有着这种那种的缺点,即便左天行成功的背后有着景浩界天道的影子,但他到底还是一个足以和净涪相提并论的天骄。
他到底是和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各掌一道的道门魁首。
左天行很快就找到了缘由。
他当下就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一条山道上除了他之外就没有旁人,也没有别的谁谁谁在此时将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所以也就没有谁有幸见到左天行失态的模样。
他竟然狠狠地抬起手,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啪。”
这一声脆响打破了山道间的静默,就连微微旋起的山风,一时也被惊得停住了。
明见峰的山巅巨石处,冰雕玉砌一般的陈朝真人微微偏了偏头,目光往侧旁一转,落在山道间站着的大弟子身上。
看着左天行,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甚至连搭放在膝上的手指都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如同山石一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往前路迈进的净涪也似乎听见了这一个清亮的声音,耳尖动了动,便往天剑宗的方向转了转头。
但他也就只是望了一眼,便又随意地将头转了回来,仍旧按着他自己的节奏往前走,并没有多做表示。
左天行不意自己的这个动作惹得旁人连连侧目,他甚至都没多分神注意旁人的视线,只顾着懊恼去了。
当然,在这明剑峰里,在他师尊陈朝真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不去费心留神。
在景浩界这个世界里,除了净涪之外,可还没有人能够毫不惊动任何人地在陈朝真人眼皮子底下对他出手。
而净涪......
如果他真的要出手,他确实是能够做到。但左天行也相信,这个时候的净涪,他不会做。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无需多提,便就转回左天行这里。
左天行这时是懊恼不已。但在懊恼的同时,他也开始了自我检视。
陈朝真人再次偏头看了一眼,望见站在山道中央,似是入定又似是静悟的左天行,他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春日暖阳一般的笑意,不仅散去了陈朝真人因着皇甫成的叛逃而生出的阴霾,也融化了些许陈年累积的冰层。
他终于还是动了动手指。
一道堂皇剑意自他指尖飞出,须臾间落在左天行周遭,散作一片剑光无声无息地将左天行整个护在了里面。
到了这时,陈朝真人才慢慢闭上眼去。
净涪其实不知道左天行会如此在意他的态度,更不知道左天行会为了他的一个眼神辗转反思,甚至开始检视自身。
他确实不知道,但哪怕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就如此时被左天行这边闹出来的动静惊动,往天剑宗方向望了一眼,看清楚了左天行现如今状况的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看清楚了左天行的状况,视线没有半分停留,便就虚虚往旁边扫荡一番,定定地落在了在某一处深山野岭里显出身形的皇甫成身上。
魔身斜斜坐在暗黑皇座上,望着那个简单检查一番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皇甫成身上,目光幽深难测。
皇甫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净涪魔身的眼中,他只知道,自己这时候是真的自由了。
自由......
那就是一种拥有的时候只觉得平常,直到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贵重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不多,但无一不贵重,无一不宝贝。
譬如生命,譬如时间。
毫无形象地坐了一阵,皇甫成也不再顾忌什么形象了。他很是干脆地将身体往下一躺,双手双脚摊开,舒坦自在地张开成大字模样。
他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感受着身下厚重的大地,听着山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只在宝贵回忆里的过往。
那个时候,尚且年少的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个同样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儿。
那个时候,他陪着她,学着旁边邻国动漫里的少年主角,躺在青草地上享受阳光,享受年少的时光。
皇甫成紧闭的眼角处生出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水意。
净涪魔身望着躺在那里的皇甫成,看着皇甫成面上那似喜似悲,似怀念又似眷恋的表情,微微挑了挑眉。
皇甫成此时也不在意别的什么,他没有抬起手去拉出系统界面,他甚至都没有张开眼睛,直接就张口唤道:“系统......”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望了身处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一眼,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落在净涪魔身眼中的皇甫成便又闭上了嘴巴。
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看见了皇甫成张开嘴巴之外,净涪魔身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看不见皇甫成挪动的嘴形,也听不见皇甫成到底说了什么。
但净涪魔身没看见,并不代表皇甫成此时就真的没有说话。事实上,自皇甫成张开了嘴巴,唤出“系统”两个字之后,他也并没有停下,仍旧继续和他所以为的系统对话。
他像是根本不在乎‘系统’到底有没有听见,不在乎‘系统’会不会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做出反应,他只是想要在这个时候找到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听他分析的听众而已。所以他就自顾自地,将他想到的那些有的没有的说了出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望着这样看似随意的皇甫成,眯了眯眼睛,却到底没有出手掐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而是静静地听着。
他想要听听,皇甫成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他也想要知道,皇甫成他到底又想做些什么!
“系统,在这个世界里,有主角左天行,有boss皇甫成,有第一女主杨姝,有第二女主苏千媚,有第三女主袁媛......”
“除了我这个乱入,占据了boss肉身的穿越者之外,分明就是一个修真小说的故事世界......”
说到这里,皇甫成顿了一顿,竟然问道,“不知你知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在我们国家,网络小说总有那么几条定论。”
“主角不死定律,主角必胜定律......”皇甫成一条一条列数了出来,最后又道,“如果这一个世界,真的就是一个网络小说的世界,那么,这些定论在这个世界应该也是适用的才对。”
天魔童子极难得地抿了抿唇。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知道皇甫成到底都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天魔童子看见皇甫成弯了弯唇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嘲讽一般的弧度,“在这些定律面前,‘回家’这个对我来说几乎无从下手的难题,如果被放到了主角手上,真的还是无解吗?”
主角效应!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小说世界,作为得到世界和作者厚爱的主角,他必定无所不利,无所不能,无所不胜。
所有的难题,放到主角面前,那都不是事儿。
天魔童子抿紧了唇瓣,他甚至还紧握了双拳。
“唉......”皇甫成似乎不知道也不在意系统的反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如果真的能得到主角帮忙的话,问题或许就没有那么困难。但可惜的是,‘主角’左天行,似乎已经不是‘主角’了......”
皇甫成看得出来的事情,天魔童子也看得出来。甚至因为天魔童子坐得更高,插手得更多,也就知道得比皇甫成多得多。
作为罪魁祸首的他甚至清楚的知道,现如今的景浩界,已经不是作者远隔云端在故事里描述的那个世界了。
当初的那个景浩界,已经被他亲手摧毁。现在的这个景浩界,是他联合景浩界天道重塑世界的结果。
皇甫成不知道‘系统’都在想些什么,就更不知道隐在‘系统’之后的天魔童子现在在想的都是什么,他也无从得知,只是仍旧按着他自己的节奏,慢慢地梳理分析。
“这个世界,”他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继续道,“很有可能是远隔云端那本书的同人世界。在这一个世界里,有重生的‘主角’左天行、重生的‘boss’净涪、穿越的伪‘boss’皇甫成......”
皇甫成不带丝毫情绪地将自己的名号报了上去,才道:“在这一个同人世界里,最有可能作为真正‘主角’,就只有这三个人选。”
“毕竟,‘boss’皇甫成在读者中的人气不比‘主角’左天行差。保不齐就有哪个有能耐的读者看上了这个角色,要给他另外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甫成沉默了一会儿。
天魔童子瞥了皇甫成一眼,暗地里接话道:“所谓看上了他,要给他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就是让他去做和尚?”
不是天魔童子看不起僧侣,实在是因为,佛门在他们国家青年一代中印象很不咋地。
造成这样一种印象的原因很多,历史原因有,国家原因有,文化原因有,就连个人原因也有。
这种种原因影响下来,就成了这么一个局面。
天魔童子知道,皇甫成也知道,所以一时之间,皇甫成也沉默了下来。
再如何,餐风饮露、仙风道骨的道士总也比敲经念佛、头上没毛的和尚好不是?
但皇甫成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穿越’、‘重生’都是网络小说里的热门题材,更何况,纵观景浩界这一个故事世界,身上的故事性能够比得上原‘主角’左天行的,也就只有这三个人了。如果真是原故事的同人,那这个同人故事的‘主角’,也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说到这里,皇甫成面容扭曲了一下,又可疑地沉默了下去。
和先前一样,天魔童子对皇甫成这会儿的沉默也是心知肚明。
据说......仅仅只是听说,同人故事里面,还有一个特殊的分支,就是将两个男男角色凑在一起......
这一会,皇甫成也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再次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头上婆娑的枝叶,任由穿过枝叶洒落在他面庞上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我希望我是‘主角’......”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山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连同他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这声音飘过的痕迹。
天魔童子的眼睛眨了眨,望着皇甫成的目光都忍不住飘了一下。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再一次接话道:“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被蒙在鼓里的皇甫成或许还会有希冀,但天魔童子却清清楚楚地明白。
他是绝对、永远不会有这个可能的。
如果他是‘主角’,他不会从万万年前耗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分一毫的线索。更甚至,他绝对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真有那一份气运,哪一个最擅趋利避害的穿越者又愿意在这个道门大势、佛门兴旺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天魔?
天魔童子微微探出身体,垂落视线,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一个渺如尘埃的小千世界。
景浩界,是一个被远隔云端挑中,备受远隔云端青眼的世界。
因此,无论是原著还是同人,无论‘主角’是谁,它都会是赢家。
而他......
作为曾经摧毁了一次世界的黑手,作为曾经祸害过原‘主角’和原‘boss’的黑手,定是妥妥的反派无疑。
皇甫成不知天魔童子的想法,他只是循着自己的种种分析,给自己做了一个总结。
“但是走到今日,主角效应是不用想了。不管原著还是同人,这主角效应我们都是蹭不了的。”
天魔童子没有再看皇甫成,任由皇甫成自己一人嘀咕个高兴。
皇甫成说着说着,竟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腾地坐起身来,不顾头上鬓发沾染上的枯黄杂草,也不在乎衣袖间带上的微尘。他只是睁着一双瓦亮瓦亮的眼睛,撕扯着声音道:“我们做不了主角,难道我们还不能做做作者?!”
天魔童子霎时瞪大了眼睛。
皇甫成却不知天魔童子的模样,他只是拍着手掌,兴奋难抑地道:“没错!我没有‘主角’光环,不能利用主角效应,但我难道还不能成为作者?!”
天魔童子木木地转过视线,定定地望着下方的皇甫成,愣怔出神。
虽然天魔童子有替皇甫成遮掩,但他当时也不过是简单遮掩一番而已,根本没有花费太多的心力。毕竟他也没有想到,当时已经心力耗尽的皇甫成居然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以至激动如斯。而他自己此时也是被震惊到木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这边来,当下就露出了破绽。
所以净涪魔身所见的皇甫成直挺挺地坐在地上,鬓发上沾染了枯黄的杂草,面目兴奋到扭曲,双眼晶亮逼人,双手挥来挥去的已经可以称得上手舞足蹈了。可是这样兴奋的皇甫成,嘴巴却愣是闭得紧紧的,连半分挪动也无。
凭谁来看,都知道这里必定有问题了,更何况是净涪魔身?
但就是知道这里有端倪,知道此时的皇甫成有秘密又如何,净涪魔身还能当着天魔童子的面出手不成?
净涪魔身眯着眼睛看了两眼,随意搭在暗黑皇座扶手上的手掌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真要动手的话,净涪魔身也不是没有那个胆子。
可问题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左天行那边如何不说,重要的是,净涪自己都还没有准备好。
不能急。
他们最需要的是时间。
净涪魔身这般告诉自己,最后淡淡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