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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妙音,是要成为妙音寺的无冕尊者!
到得那时,根本无须他费力再去做些什么,也根本无须他平白耗费心思,妙音寺上下都将会完整地贯彻他的理念,义无反顾地执行他的意志。
他将被称之为道!
因此,他这一路走过的痕迹,将被称之为道途,令人趋之若鹜;他日后能说话后说出口的那些话,将被称之为道音,被人奉为圭臬;他曾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将被称之为指引,使人争相模仿。
他将成圣!
净涪闭了闭眼睛,身体纹丝不动地站立在晨风之中,沐浴在盛夏早晨炽白的阳光里。
白凌站在净涪身后,搭在褡裢上的手紧了紧,立刻无声而警觉地打点精神,防备着这周遭的一切,唯恐这旁边突然生出点什么状况来,打断了净涪的顿悟。
没错!
就在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早晨,就在这一刻,净涪顿悟了!
白凌小心地警戒着,但他也没有太过小心翼翼。
他相信净涪。
他相信净涪这个他择定为主的青年比丘。
哪怕这个比丘无论哪一个方面在旁人眼里都已经很是不凡,他却仍旧觉得,这些被显露在人前的一切,全都只是一层表相,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在这一层表相之下,在这一个小小的冰层下方,藏着的必是能令世人震颤的力量!
也因此,哪怕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此刻看起来再是无所防备,再是不堪一击,他也并不担心。
净涪本尊此时也根本不在乎白凌心底的那些个想法,他只专注于自己。
在他的心神中,种种触手可及的美妙未来一一演示。
举手投足可捉拿日月,吞吐气息能摇撼天地,心念转动更扭转人心......
但凡他想,无一不能如愿。
在这虚空万界中,没有能够抗衡驳逆他的存在!
他至尊至贵,他至高无上,他无所不能......
净涪的眼睑依旧紧闭,未曾有过丝毫颤动,他简直就像一个石人。
他也真的就是一个石人。
一个站在临海石壁前方经受千万丈浪涛冲撞击打却始终依旧坚定地站在原地不曾偏离分毫位置的石人。
任由种种心绪如潮汹涌翻卷,他的心底,仍旧牢牢地拽着一线清明。
无边的暗土世界之中,那一片暗土世界本源里,忽然显出了一张暗黑皇座。那皇座之上,三千青丝被整整齐齐收拢在墨玉发冠中的净涪魔身也紧闭着眼睛,原本光滑平整空无一物的眉心印堂处忽然生出一点漆黑如墨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光线一并吞吃殆尽的椭圆墨点。
这样的一个墨点落在净涪魔身那样一张白皙细腻毫无瑕疵的面庞上,就如一滴落在洁白宣纸上的墨点一样,格外的显眼。但也是这样的一个墨点,衬着净涪魔身那鸦青的发和眉,衬着那对浓眉下方的那双墨瞳,却又是相得益彰的和谐,不见半点突兀。
那样的一个椭圆墨点出现在净涪魔身的眉心印堂处,便像是一个有着无穷吸力的漩涡,将那些依旧游离在净涪魔身掌控之外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鲸吞入腹。
那些纯粹而自然,没有沾染上半点人类印记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如同归巢的倦鸟,又像是流入汪洋中的百千川流,好不抗拒,甚至是欢呼着扑向了净涪魔身,流入净涪魔身眉心印堂处的那一个墨黑印记。
随着这些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涌入,那一个墨黑印记也慢慢地开始发生变化。
印记中那仿佛一层一层铺叠累积甚至是沉淀的墨色一点点晕染开始,虽然印记的大小仍旧不变,但那或浓或淡的墨色交错,却是形成了一种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堆彻。渐渐的,净涪眉心处点缀着的那一个椭圆墨点,竟然依稀有了世界的模样。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似有所觉地收回落在皇甫成身上的目光。视线一偏,他沉沉地盯着景浩界下方的那一片阴影。
他知道,在那一片阴影里,净涪魔身正在进行着一场蜕变。
而在这一场蜕变之后,在净涪魔身醒来之后,他将彻底掌控景浩界的暗土世界。
净涪小和尚的魔身,将是真真正正的景浩界暗土世界之主!
天魔童子盯着那一片阴影片刻,最后一眨眼睛,望定了下方景浩界世界中正在顿悟的那个青年比丘。
他右手的食指动了动,原本结成的莲花状手印一瞬间崩散。
然而,不过是一瞬间,天魔童子手指便又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原处。那个莲花状的手印再度成形,一道道流转的黑色气流在天魔童子的手指中游走穿行,仿佛最为灵动的游鱼,活泼又可爱。
天魔童子那一瞬间的失态,引得他周身气机有一瞬间的崩乱,更惹来了旁的天魔童子侧目。
天魔童子似慢实快地将眼睑垂落。
垂落下来的眼睑将天魔童子的目光牢牢地封锁在他自己的眼底,也将他自己曾经留下的那些痕迹全数抹去。
等到旁边的那些个天魔童子要循着天魔童子的目光追去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找不到了。
天魔童子感受着旁边同伴带着恶意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徘徊许久,却面色不变,依旧放松自如地端坐莲座之上。
净涪佛身端坐在净涪识海左侧,手捧一片贝叶禅经端坐虚空。同在这一片虚空之中,就在净涪佛身的身后,一株枝叶婆娑的菩提树披着满身的金色佛光,稳稳地扎根在虚空之中。
随着天魔童子的眼睑垂落,他的目光在那一霎那散去,净涪佛身手上捧着的那一片贝叶禅经也浮了起来,飞入了净涪佛身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树冠之中。
一道清净菩提灵光从菩提树树冠扫出,正正地卷中了那一片贝叶禅经,带着它飞回了菩提树树冠里。
待到那一道清净菩提灵光隐入菩提树树冠中后,净涪的识海里哪里还能找得到贝叶禅经的影子?
净涪佛身不在意手上不见了的贝叶禅经,也不在意身后那株菩提树树冠上突然结出的一颗菩提子,他仍旧闭目端坐,心神沉落,只关注着自身。
也就是此时,净涪魔身、净涪本尊以及净涪佛身三身齐齐在净涪的识海之中显化身形。
倚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头顶一个纯紫华盖的净涪本尊和背靠着菩提灵树的净涪佛身,三身即便在净涪识海中显化出身形,也都仍旧是紧闭着眼睛,谨守己心本念。
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别的动作。
可是这个时候,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再有别的什么动作。
那些出现在净涪眼前,诱惑着净涪的诸般美妙前景,这个时候自动自发地浮现,根据着净涪三身于冥冥中的各种牵连,同时勾连着净涪的三身,引动净涪三身的种种杂思心念。
这些同样出自净涪心底的杂思心念,似是而非地混杂在净涪的道念之中,在净涪的身前,铺展成了一个个岔路口。
只要净涪一个不小心被迷惑被引诱,踏入那些个岔路口,他就将在那个岔路口越走越远,也将离他真正的道途越来越远。哪怕净涪在某一日得到了符合他现今想象的厚重实力,他最终也只能站在断崖上,无力地遥望着那一条真正的通向顶端的道路。
这就是凶险道途!
道途之上,处处险境。要走在真正正确的道路,就绝对不能大意。
和净涪站在一个类似的岔路口上的,其实还有一个慧真。
慧真当年就是没能警觉,也还没有清醒地看见自己所渴求的前方,没有真真正正地望见自己的内心,所以他成了西天佛国里的慧真罗汉,所以这个景浩界里又有了一个恒真僧人。
净涪......
净涪却又和他不同。
净涪识海之中,三身同时睁开眼睛。也就在他们双眼亮起的那一霎那,净涪三身陡然各自化作一个枝桠。而这三个枝桠连接的地方,却是一个扎根在识海明镜之下的树根。
实力虽是他所求,是他所执着,但他真正为之上下求索,为之执着渴求的,其实并不是实力,而是自我!
因为想要看清自我,想要做随性而自由的“我”,因为想要坚持“我”,他才需要实力,渴求实力,执着实力。
他需要强大莫测的实力作刀,为他斩去前路的一切荆棘,为他破去这世间的所有阻碍,能让他真正而自在地做他自己。
为尊做主,成道证佛,也绝对不是他的所求。
他所求,为行他真正所愿之行,为成他真正所愿之事。
他所求的,从来就只是一个“我”!
他也一直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行走着,未曾厌倦,不见疲乏。
道途之上,种种坎坷,种种迷障,种种诱惑,但他所想追求的,所为之孜孜不倦永不疲乏的,就只有“我”而已!
在寻找到“我”,见证到“我”之前,他绝对不会为那些赞誉、繁花停留。
绝对不会!
净涪本尊一念贯通三身,而他身侧分左右站立的佛身、魔身此刻齐齐抬头侧目,直直地望向本尊。
说不上谁快谁慢,也分不清谁先谁后,或许就是在同一刹那间,佛身、魔身俱各往这净涪本尊的方向踏出一步。
他们的身上,各有一道金光、黑烟飘出,汇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金光中,黑烟里,在同一时刻响起了净涪佛身、魔身的声音。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声线,但因为两个人说话的态度、语气和习惯的不同,竟然生生令人听出两个人的感觉来。
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这般相同又不同的两个人。
“愿承一人善,降服众生魔。”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佛身的作为并不出净涪本尊的意料,唯一让他惊讶又不惊讶的,也就仅仅只有魔身而已。
但不管他惊讶与否,这个时候的净涪本尊也没有于心底生出丝毫波澜。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视线牢牢地锁在他身前浮起的那一道紫色霞雾。
纯粹的紫气带着华贵和明净,只在净涪本尊眼前转了一圈,便飞遁入了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个紫色华盖中,消隐不去。
紫气隐去的同时,佛身身前的金光、魔身身前的黑烟也都一并飞入了他们身后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得了紫气、金光、黑烟的滋养,净涪本尊头顶的华盖、佛身身后的光明佛塔和魔身身后的幽寂暗塔也自都各有变化。
净涪本尊伸出手,接过了头顶那一个自然收起,又自动自发地飘落在他手掌心上的紫色华盖,扫了一眼更显堂皇慈悲的光明佛塔以及仿佛多了一丝公正纯粹的幽寂暗塔,平平正正地落在净涪魔身身上。
与此同时,佛身也将光明佛塔收起,和着本尊一道,用那含了笑意的视线望着魔身。
魔身先是眯着眼睛和佛身对视一眼,一番视线碰撞之后,他才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看着这样无声交流的双身,佛身目光里的笑意更浓,但他没有作声去打破这种默契的沉默,也没有重新遁入金光之中,就这样微笑而无声地观望着。
这种三身间无声和谐的默契,终究还是被净涪本尊自己打破。
他微微垂落眼睑,偏移了自己视线的焦点,用他惯常的平淡语气不轻不重地问道:“你是认真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再像佛身那样站在受戒羯磨的戒场里,站在佛门阿弥陀、准提佛母两位尊者面前,一字一字严肃庄重说来,甚至都不用魔身说出口来,作为与魔身同为净涪三身之一的佛身与本尊,在魔身坚定心念的那一刻,佛身和本尊就已经明白了魔身的心思。
但即便是这样,将心思坦言,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交流。
魔身很明白这一点,便也不吝于开口,更不会觉得吃亏。
他是魔身,但他也是净涪。
作为净涪,面对同为净涪的双身,他应得也格外的干脆。
“是!”
应了这么一声之后,他迎上本尊和佛身的视线,端正而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本尊和佛身两人齐齐一整面色,向着魔身躬身一拜,口中应承道:“善!”
魔身朗笑一声,又抬头透过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阻隔,望入天穹之上的那一片虚空。
除了那一片虚空,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天魔童子的目光已经收回,更抹去了自己曾经留下过的所有痕迹,饶是与他身处同一等级实力与他相差无几的其他天魔童子也无法通过天魔童子曾经的动作寻到这一处景浩界,寻到这个景浩界中的净涪魔身,更别说是魔身这个实力和天魔童子差了老远老远一段距离的“凡人”。
但魔身又仿佛是看见了一样,他定定地望了那处虚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着本尊和佛身一点头,转身一步跨入了无边暗土世界里。
与他一同出现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还有魔身座下的那一张黑暗皇座。
佛身目送着魔身远去,随后,他向着净涪本尊合十一礼,也转身一步返回了那遍布金光佛气的左边识海中。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这句话,是魔身的立身信念。
这一句只有净涪三身听见的话,也只有净涪三身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所谓的万古邪,既是指的那一个曾经对他,不,是他们,下过黑手的那一位天魔道前辈,也是指的那些将阻拦他们前行的阻碍。
无论是谁,但凡被他们认定是阻碍,那那些人于他们而言,就是万古邪,就是该被魔身出手镇压的对象!
净涪佛身含笑坐于菩提灵树之下,却不说什么,伸手摸上了落在他掌心处的光明佛塔上。
感知着掌心下暖煦光灿的佛光,看着清净无物的眼底,感受着心头那带着凉意的清醒清明,佛身眼底的笑意不禁溢出,流落在唇边,开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这就是十住其四,生贵住了啊。
景浩界中,白凌瞠目结舌地看着头顶冒出一道几可与大日争辉的金璨佛光的净涪,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这是,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