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个小少年,净涪点了点头,又是合十一礼,才转身往小佛堂的上首去。
清沐禅师见净涪过来,询问似地看了他一眼,离着清沐禅师不远处的净元沙弥也转了视线望来,要看净涪的回答。
净涪知道他们想要问的是程沛,便笑着点了点头。
净元沙弥也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才继续忙活着自己手上的事务。
净涪将净元沙弥的反应看在眼底,也知道自那一日净元沙弥看见狼狈来投的程沛后就总对他多一分关注,也不为别的,只是不忍而已,净涪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清沐禅师点了点头,不提此事,只将净涪招到了自己身前,让他准备给这小佛堂中的信众们递送佛经。
现如今的小佛堂,上首设了供案佛龛奉了世尊。供案之前又有一个稍长的案桌,案桌正中央摆放了一个香炉。香炉左侧是一个装满了线香的木盒,右侧则是堆成纸山模样的佛经。而佛经前方不远处,又有一个看似不大但容量实在不小的木箱。
清沐禅师自己站在香炉的左侧,他的左手边不远处站了净究沙弥,而被他安置在他右侧与他近乎处于同一位置上的,是刚刚才过来的净涪,净涪右侧和净究沙弥处于同一位置上的则是净元沙弥。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又有净磐沙弥和净步沙弥站在了小佛堂左上角的那一口铜钟前。剩余的三位沙弥,则在庄园院门处守门,充当临时的知客僧。
清沐禅师见得诸人皆已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便看了一眼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单手合十一礼。
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会意,双手合十还得一礼,便就扬起钟柱,敲响铜钟。
铜钟钟身不小,声音浑圆洪亮,但落在这小佛堂众人耳中却不觉得刺耳,反而颇有一种涤荡神魂的享受。
不管小佛堂里的这些人到底为何而来,又是怀抱何等心思,听了这一阵钟声,也都是凛然一震,肃容以对。
清沐禅师往前一站,先向着下方蒲团上坐着的那些信众们合十一礼,温言谢过诸位信众一番心意后,神色一整,严肃道:“诸位信众与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故能求请,但诸位信众也应当知晓,奉请佛经后,佛经的放置也多有讲究,请诸位信众多多注意留心,勿要亵渎经典。”
这些事情,早在这些有意求请佛经的人踏入这一处小佛堂之前就已经被那三个临时充当知客僧的沙弥告知过,此时也无须清沐禅师赘言,便都齐声应诺,道:“我等必定谨记,虔诚供奉经典,不敢怠慢。”
清沐禅师缓和了脸色,微微低头合十一礼,低唱一声佛号,然后单手向着坐于左上侧的那一位少年一引,道:“如此,檀越请。”
那少年早先还带着满脸惊喜和兴奋,但这会儿脸上却是难得的严肃认真。
他从蒲团上站起,绷紧了尚未褪去所有婴儿肥的脸蛋,极力沉稳地走到清沐禅师近前,向着清沐禅师合十弯腰一礼。
清沐禅师还得一礼,从旁边净究手上接过已经燃起的线香,双手捧给了那小少年,小少年接过,退后一步才往旁边迈出两步,正对着佛龛里的那一尊世尊。
他板着脸,双手捧香弯身三拜。三拜过后,他将手中线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随后又是三拜,这才继续往右侧行走。
不过三步,小少年就行到了净涪跟前。
正面面对净涪,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净涪,这小少年的双眼顿时就亮了起来,整个人的气息都显得飞扬,原本安分垂落的双手抬起,看着就是要晃动起来。但小少年到底还记得他要做的事情。
他脸色一整,已经晃起来的双手顺势抬起,伸到胸前竖合成十,对净涪弯身一礼。
净涪也极平静,他还了一礼,自旁边的净元沙弥手中接过那已经有了封面和页底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微弯着腰双手捧给了这小少年。
小少年虔诚接过,然后竟又向着净涪弯腰一拜,才往净涪的另一侧行去。
净涪的身侧不远,就是那空荡荡的小木箱。
小少年走得近了,先双手将佛经小心放置在案桌上,然后才翻掌取出一个小储物袋,轻而无声地投入那个小木箱中。
这番动作过后,小少年才又捧了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众人之后绕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的那一刻,小少年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去看众人,只是低头去看那一部被他请来的佛经。
佛经封面上,混着金粉的字迹隽秀飘逸。仅仅只是一眼,便能让人生出一股清净自在的感觉来。
小少年也是出身大家,家中家教甚严,但他本身学识也是不浅,轻易的便能觉出这字的不凡来。可他只是匆匆一扫之后,便落在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字下方那缩小了不少的八个字。
“妙音寺净涪沙弥录”。
他看着那其中的“净涪沙弥”四字,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这个笑容傻气傻气的,如果自尊心极强的小少年自己能够看得见,定然是要恼上自己的失态的。
但他自己看不见,待到他终于将这一部薄薄的佛经收入早先准备好的锦盒里,挺直身体坐在蒲团上的他再看着他的那些同龄人们脸上极傻极失态的笑容时,在心底鄙夷地哼了一声后,更是挺直了自个儿的腰,骄傲而自得。
这般作态的小少年不是仅仅只有他一个而已,在这小佛堂里的小少年小姑娘们大多都是这般模样,倒看得铜钟旁边极为闲散的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暗地里偷笑不已。
净涪、净究和净元比不得净磐净步两位沙弥清闲,但因为请经的节奏缓慢,尤其是那些小少年小姑娘们害怕自己失态,动作间更是尤为谨慎小心。如此这般下来,虽然每一位请经的人耗费的时间较长,但净涪他们其实也没有多忙。
净涪净究等人也都将这小佛堂中的众人动作看在眼里,净究和净元两位沙弥对视一眼,也是暗笑不已。倒是净涪,他极其专心。
虽然动作不过是还礼、递经、还礼、递经,极其的枯燥,可净涪却做得认真而专注。因着他的态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一种虔诚敬重的感觉来。
清沐禅师将诸位沙弥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叹息不已。
果然净涪师侄就是净涪师侄,和他比起来,净究他们差的就不只是一点半点而已。唉......
为了前来求经的那些信众,清沐禅师领着一众青年沙弥忙活了整整三日时间,才总算是将那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都送到了那些求经的人手中。
不仅仅是净究、净磐等青年沙弥们,便连清沐禅师看着终于彻底清净下来的妙音寺庄园,都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修士,这般忙活着也累不了他们,但就是心累。
这一日的早课之后,清沐禅师睁开眼睛,看着诸位青年沙弥们,道:“如今诸事已毕,我们也该回寺了。你们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午时初刻就起程吧。”
净究等诸位沙弥们齐齐应诺。
净涪推开院门进屋的时候,当先迎上来的,还是早在三日前就已经送走了程沛回到庄园里的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也是机灵,它一看净涪回来,打量了一眼净涪脸色,便知净涪终于是能清闲下来了,便拿着那双水润的滚圆的泛着委屈的大眼睛哀哀戚戚地看着净涪。
净涪低头扫了它一眼,本待不作理会,但想想这三日里五色幼鹿的安分,也知道五色幼鹿这是长进了,便探下身去,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知道这是那一夜的事情揭过,当下就欢喜地晃动着脑袋蹭了蹭净涪的掌心,眷恋着他掌心的温度。
净涪直起身,手也就顺带收回。
五色幼鹿并不在意,它仍旧在净涪身侧转来转去,自个玩得开心。
净涪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回他自己的褡裢里,只要五色幼鹿不妨碍到他,他也就不多理会。
午时初,净涪带着五色幼鹿来到庄园门前等候。
净究、净磐等沙弥也都已经在了,就差清沐禅师一人还未出来。
见得净涪从门后走出,净究沙弥当先一笑,微微弯腰合十作礼,唤道:“净涪师弟。”
净磐等诸沙弥也都是齐齐见礼。
净涪也都还了礼。
待到净涪站直身后,向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一辆马车挤了挤眼,笑着道:“净涪师弟,那日小佛堂里得你送出佛珠的那位小檀越也来了......”
净磐等诸沙弥也都面带笑意地看着净涪沙弥。
净涪顺着净究沙弥目光看去,恰恰看见顾怀远正掀了马车车帘从里头走出来。
净涪沙弥眼看着顾怀远下了马车,往他这边望来,眼睛里泛着异彩。他转过头,冲着净究沙弥点点头,便往顾怀远那边走了一段距离。
顾怀远见净涪往他这边走来,更是高兴。他行走如风,飞快地走到净涪面前,向着净涪恭敬合十一礼。
他的手腕上,还带着净涪当日给他带上的那一串佛珠。
顾怀远是高兴了,但五色幼鹿就不高兴了,尤其是当它看见顾怀远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的时候,心情就更加憋闷。
不过到底是被净涪教训过,它也知道不能太过分,所以它只是焦躁地晃动着它头顶上的鹿角并瞪了好几眼顾怀远而已,别的什么却是没有做的。
顾怀远本就看不见五色幼鹿,哪儿又知道五色幼鹿对他的不友善?他急步走到净涪面前,当先就冲净涪合十行了一礼,然后抬起那张生气满满的脸蛋,无比坚定而肯定地道:“净涪沙弥,下一次再见的时候,请你接受我的追随!”
少年人无知而单纯的向往希冀清晰无比地落在净涪眼底,净涪微微垂落眼睑。他合十还礼,却在那顾怀远的目光中摇了头。
净究、净磐等沙弥其实也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对于那小少年的请求,他们都以为净涪会答应。
毕竟,净涪师弟可是将他随身的佛珠都给了这个小少年的呢。想来他们两人之间也是有一份缘法的。这样的话,应下这小少年也是无妨。
可事实就是,净涪摇头了。
净涪的反对出乎顾怀远的意料,他皱紧了小脸,眉头更是堆砌成了小山。
他倔强地挺了挺背脊,抬着头紧紧地盯着净涪,道:“我以后会变强的!”
“请你收下我。”
净涪还是摇头。
未过多久,清沐禅师便从庄园门后走了出来。
他看见门外这番情景,也是一愣。
净涪对着顾怀远合十一礼,便退回诸青年沙弥中,站在队伍末位,带着五色幼鹿跟在清沐禅师以及诸沙弥们一路往城门外而去。
顾怀远倔强地盯着净涪远去的背影,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低声嘀咕道:“你不收,我也是会跟着你的!”
净涪乃至清沐禅师等都听见了顾怀远的声音。清沐禅师等人只作不知,却见净涪只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脚步却仍旧不停。
清沐禅师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