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天行认输的那一刻,万竹城里的那些小少年顿时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再顾不上别的,只在屋里屋外的回来奔窜,边跑还边扬声大叫:“赢了!哈哈,赢了!”
“净涪沙弥赢了!赢了!”
“哈哈,赢了赢了赢了......”
看他们昂着头兴奋得意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赢了这一场竹海灵会擂台赛决赛,最后取得魁首之位的是他们呢。
各家长辈俱都无奈地看着自家那些兴奋的小辈,摇头不已。但他们也没有阻止,只是看着这些小孩儿疯了一样的来回东奔西跑。
看着这些小孩儿,他们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年幼时候的那般模样。那个时候,当寄托了他们厚望的那个人真的成功登顶,站在那灵竹城里仅剩的一座擂台上看着低头认输的对手的那一刻,他们也仿佛站在了上面,享受着胜利的快感。
无比的激动与骄傲。
比起这些小少年们,小姑娘们就要矜持得多。她们并腿坐在座椅上,掐着绣帕的双手仍旧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只有抬起的唇角,泛着薄薄红晕的脸颊以及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眸暴露了她们心底的欢喜激动。
和这些小少年小姑娘们比起来,坐在清净竹棚里的程沛就显得中庸了些。他仍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嘴唇却高高扬起,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眼底的笑意溢出眼眶,肆意地爬满了他的脸庞。
他识海里的司空泽已经收回了望着灵竹城里擂台上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喜不自胜的程沛,“啧啧啧”地发出几声怪响,却也奇异地没有说些什么话来扫了程沛的兴头。
他自己一人坐在残片上,低垂的目光被眼睑遮掩着。别说程沛此时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司空泽的异状,就算是注意到了,也看不出司空泽现如今的心思。
当然,程沛也不是一人独自欢喜激动。
坐在程沛旁边的岑双华左右看了看,目光在杨姝和苏千媚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程沛身上。
他转过身,看着程沛,眼带笑意,道:“算上这一次,净涪大师他这是第二次夺得竹海灵会的魁首了吧?”
程沛听得岑双华的问话,一边转过头来迎上岑双华的视线,一边得意而骄傲地点头道:“是的!”
看见程沛这般如有荣焉的模样,岑双华忍不住加深唇边笑意,拱手向着程沛道喜:“恭喜恭喜......”
程沛也拱手连连回道:“多谢多谢。”
坐在程沛另一侧的杨姝此时也收回了看着擂台的目光,她侧头看向程沛。
这个小少年身姿颀长,目光比起同龄少年更多几分沉稳,举手投足间也颇见章法。他或许比不得他的兄长,也比不得左天行,但也是一个气度出众的年轻一辈。
他笼罩在他兄长的光环里,却丝毫不在意,仍以他为荣,以他为目标追赶。而她呢?在别人的眼中,她仅仅是左天行的依附。哪怕是在族中长辈面前,她也不过是牵系杨家和左天行的桥梁。自她与左天行越走越近之后,谁还能真正的将她看在眼里?
杨姝看着程沛,再看看仍在擂台上的净涪,目光很有几分复杂。
杨姝的视线落在程沛身上,程沛如何又能不知?可他只是坐在蒲团上,仍旧和另一侧的岑双华低声交谈,脸上笑意不绝,看着便是相谈甚欢的样子。
岑双华一边和程沛搭话,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着杨姝。他将杨姝的复杂表情看在眼里,当下就忍不住在心里挑了挑眉。
但岑双华也没做什么,他将视线收回,仍旧只与程沛交谈。
空荡而平静的擂台之上,净涪看了脸色很快恢复平静的左天行一眼,微微一笑,向着左天行合十一礼,收了擂台上那面旗帜化作的竹简,转身便往妙音寺的清净竹棚走去。
他将左天行甩在身后,一步步走得平稳而平静。
这一场擂台赛,不过就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试。
这是一个事实。一个除了他们之外,这万竹城和灵竹城上下,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楚的事实。
他更清楚,左天行很憋屈。
憋屈到在被他收入九层宝塔之后,险些就要来一个临阵突破。
没有人看见,净涪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可惜。
如果左天行要临阵突破,他突破的必定不会是境界层次。毕竟他在天剑宗出来的时候,才刚刚突破至元婴初期。所以,他只能选择突破剑意。可是二十岁的左天行可以将修为推至元婴初期,却绝对不能同时将他的四种剑意推至高层。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就算有人相信,净涪只需一个推手,就能将那种奇异至极的信任推翻。
虽然无法对左天行做些什么,但净涪有把握能让左天行日子不安稳。
就是太可惜了,左天行居然忍了下来,认了这一场对局的结果。
不过左天行的做法也不让净涪意外。
毕竟,他是左天行啊。
站在原地的左天行看着净涪一步步走远,他低垂下头,看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轻轻鸣叫颤动的紫浩剑,兀自出神。
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那些宗门弟子静默地看着擂台上独自站立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眼角都泛起了浅浅的红。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默地看着,等待着他们的大师兄/师伯自己从那种无声的世界里走出来。
许久之后,左天行抬起手,手中宝剑扬起,光亮的宝剑映着明亮的日光,反射出一道清宏的剑光。
“琤。”
一声细响后,紫浩剑稳稳地归入剑鞘,挂在了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抬起头,转身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
无边竹海仅有的那一座竹楼里,头顶一片碧绿竹叶的童子正仔细检查着手中的那两个即将送出去的竹筒。
他检查妥当之后,重新将竹筒盖好,正准备拿起竹筒放到板案上,却忽然听到了耳边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童儿......”
童子一愣,立时随意将手中的竹筒放在一边,垂手应道:“童儿在。”
“另取一份万年玉竹露和一份八千年玉竹露准备吧。”
竹主这话说的很慢,一字一字的咬得格外清楚。
童子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是。”
“唔。”竹主应了这么一声,便又没有了声响。童子看着手里的竹筒,再抬头看了看上方擂台上背道而行的两个青年,心中一动,连忙问道:“竹主,你要见一见他们吗?”
竹阁里一时没有了声响。
童子不知道在这一阵沉默里竹主都想了些什么,又或者是根本什么都没想,但他就是等着。
约莫过得片刻后,他终于等到了竹主的回应。
“算了......且等日后吧。”
童子眨了眨眼睛,低低应了一声:“是。”
净涪和左天行都不知道这无边竹海至高无上的主宰态度的变化,哪怕知道了,他们大概也是不在意的。
他们各自回归清净竹棚。
才刚刚迈入竹棚里,察觉到妙音寺这一众沙弥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净涪心底一哂,抬起眼睑来和众位沙弥对视了一眼。
出乎妙音寺的那些青年沙弥们的意料,净涪的眼底清清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刚从蒲团上站起,要来与净涪道喜的净究等沙弥迎上净涪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那欢喜掺杂着失落甚至是嫉妒的复杂情绪瞬息间一扫而空,只有平静慢慢地铺展开来。
净涪走到众位沙弥跟前,便就垂下眼睑,向着诸位青年沙弥合十一礼。
净究沙弥等人忽然惊醒,也都齐齐向着净涪合十还礼,口中齐道:“南无阿弥陀佛,恭喜师弟再取魁首。”
净涪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
净究沙弥等人和净涪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也都自觉摸清了净涪的脾性,见他这般模样,也就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古怪了。
他们仍旧在各自的蒲团上坐了,等待着这竹海灵会最后的馈赠。
他们只坐得一阵,便见得那一片宽广的擂台重新化作一片广场,再接着,便又是一阵钟声响起,最后,是自蒲团上升起的那一片青色光芒。
净涪算是经验老道,仍旧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倒是另一处清净竹棚里的程沛,一时被惊得差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也幸好他反应够快,也足够相信这灵竹城,是以仍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司空泽这时候也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他看着程沛难得可怜惊惶又着力克制的小模样,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出声。
那笑声猖狂至极,简直传遍了整个识海,听得程沛脸色都有些黑了。
他咬牙切齿地往识海里送了两个字:“师傅......”
司空泽听着程沛怨念深重的叫唤,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程沛的表情,撑不住又笑得弯下腰去。
程沛的脸彻底黑了。但他知道既然司空泽是这般放松的模样,那这一番变故自然就是无害的。
他也就稳稳地坐在蒲团上,一边听着司空泽的大笑声,一边在心底里狠狠给司空泽记上一笔。
他发誓,一定要找机会笑回来!
司空泽不知道程沛的打算,他仍旧笑了许久,才勉强止住了笑意,在残片上坐稳。
然而就是这么一段时间,程沛已经出现在了无边竹海里。
周围环境突兀地发生了变化,程沛脸色却是不改,他甚至都没看司空泽一眼,没问司空泽一句,自顾自地从身上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罗盘,为自己推演前路。
司空泽一边捂着自己笑得有点酸痛的肚子,一边看着程沛动作,暗地里点头不已。
但是他的这般作态却没有放到明面上,只是一边哼哧,一边和程沛搭话。
为了让似乎生气了的程沛回应他,司空泽想了想,便就将他的大哥拎了出来。
“小徒弟,你知道这无边竹海里,什么东西最多吗?”
可司空泽也是坏心眼,想要跟程沛说话还不好好说,愣要东扯西扯的说上一堆有的没的。
程沛本来就在生气,这会儿更是懒得搭理他,只随司空泽自己一个人说得高兴。
司空泽嘿嘿了两声,便就自问自答道:“是竹子。”
“那么,这无边竹海里,又是什么东西最少最珍贵呢?”
“是异竹。”
“那你来猜一猜,你大哥手里的那一根九节四十九叶的幼竹,是不是异竹?”
程沛本来是很认真很专注地想要在这一片满是竹子的世界里找出一条路来的,也本来是告诉了自己一定要将不搭理司空泽这种状态坚持下来的,最起码也应该要坚持过一日。
然而听到净涪,听到净涪手里的那一株幼竹,程沛不由得就脱口而出道:“绝对是!”
这么一应声,他与司空泽这一场无声的较量,就是他落了下方。
虽然只是程沛单方面的决定,根本未曾得到司空泽的认同,年纪尚小的程沛还是气红了脸。
但也只是一会儿。不过一会儿功夫,程沛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
“我大哥手里的那一株幼竹,”他若无其事地道,“绝对是异竹!”
哪怕他装得再平常,司空泽仍旧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气苦,然而司空泽也真不敢再招惹程沛。
否则,脸皮薄的小少年就真的要憋他一整天了。
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那一株幼竹,确实是异竹,也是出于这无边竹海的异竹。”司空泽赞同地说了一句后,忽然话语一转,带了点诱惑地问程沛道,“那么,你想不想也像你大哥一样拥有一株异竹?”
程沛沉默了许久,就在司空泽以为程沛要点头的时候,程沛却摇了摇头。
司空泽一时都没有了言语。
没等司空泽问出口,程沛便先就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冷静,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理智。饶是司空泽,也忍不住对程沛刮目相看。
“我确实想要,但我不会强求。得到了是缘法,得不到也无须挂怀。”
“我不是大哥,也可能比不上大哥。”
“但我是程沛。”
司空泽彻底的沉默了。
程沛也真的不再搭理司空泽,他握紧手中罗盘,手指接连掐动,要为自己推演出一条最合适的路来。
他的掐算尚且稚嫩,想要在这无边竹海中找出一条路来更是艰难,但哪怕是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浑身灵力消去九成,只余一成护持己身以防万一,程沛仍旧咬牙坚持。
好半响后,他才选定了方向,在这无边的竹海中行走。
程沛才走了一阵,净涪才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青竹上落下。
他稳稳地在地上站定,不惊纤尘,不扰黄叶,仿佛打自一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这里。
净涪看了程沛远去的方向一眼,转身往另一处方向走。
不比走得极其艰难甚至称得上惊心的程沛,净涪一路走来,可谓是轻松而随意。
他似慢实快地穿行在竹林间,没有惊动同在这无边竹海里的其他人,却躲不过那些异竹们的眼睛。
当然,净涪也没想要躲开它们。
他甚至还颇有兴致地听着那些异竹们的交流。
“哎?我在那青年沙弥上嗅到了茂竹的味道了......”
“那你是见到那个净涪沙弥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重点!你有没有看到茂竹他怎么样?是绿的还是黄的?是枯的还是生的?”
“你别越说离谱,什么枯的生的?以茂竹他身上的生气,怎么可能是枯的?”
“怎么不可能?!听说那些人族修士们可喜欢茂竹身上的生气了,万一这个净涪也和那些人一般,甚至还对茂竹下狠手,直接抽取茂竹身上的生气......”
“说什么呢?他真要随意地抽取茂竹身上的生气,茂竹难道还不会和我们说?再说了,他这会儿可是要入竹阁的呢,有竹主在一旁看着,他怎么敢?”
“就是!他要敢的话,竹主早将茂竹收回,将他埋到竹林下面给我们当肥料了。”
说到竹主,异竹们的心思倒是都收回来了。
“这净涪要去竹阁了啊......”
“竹主会见他吗?”
“我听童子说,不仅仅是净涪,就连那个左天行也都要去竹阁。不过,哼哼,竹主不会见他们。”
“咦?居然是两个人吗?”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往前走。哪怕是听到他能进入这无边竹海里最为神秘的竹阁,听闻什么“给我们当肥料”等等乱七八糟的话,他也是脸色不改,便连脚步也不曾慢下半息。
竹主如何?不过就是一株老竹而已。真要对他有半点歹心,净涪能将它连根拔起。
净涪走了半日,渐渐走入竹海深处后,抬头便见丛丛绿竹掩映之间,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竹阁。
净涪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那一座竹阁。
竹阁里,童子怪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就是不往这边迈出一步的净涪,歪了歪脑袋。
等了好一会儿,童子就是没有看见净涪动作。看着仿佛生根一样站在原地的净涪,童子挠了挠脑袋,低声唤了一声:“竹主?”
没有人应答。
童子皱了皱鼻子,也就甩开手去,自己摆弄着自己的物什,任由净涪独自一人在那边站在。
童子到底修为不够,所以他不知道,净涪虽然只是站在那边往这竹阁里张望,但事实上,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这一座竹阁,而是仿佛穿脱了竹阁的阻隔,落在了竹阁后头生长着的那一株人高的碧绿玉竹。
那株玉竹静静地立在竹阁后,隐在竹里的眼睛也往净涪那边看来。
一人一竹无声对峙着。
直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净涪收回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是左天行。
左天行见到净涪,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在擂台上的时候显出的衰败,只有夹杂着笑意的平静。
净涪看着这样的左天行,不由得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迎着这样的笑容,左天行也只是回以一笑,迈出一步后站定,向着净涪行了一个剑礼。
“天剑宗左天行,见过净涪沙弥。”
这一句话很怪异,似乎不过是两人见面,闲闲地打一声招呼,又似乎是夹杂着别的什么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意思。
竹阁背后的玉竹看着这两人,不由得晃了晃枝头竹叶。
净涪看着这样的左天行,退后一步,双手合十回以一礼。
左天行对着净涪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那边的竹阁,点头道:“这就是竹阁了,净涪沙弥,一起进去?”
玉竹再度意味不明地晃了晃枝头竹叶,“沙沙”的竹叶拍动声似乎是在疑惑着什么。
可不管是左天行还是净涪,对他都只是视而不见。
左天行手上握着紫浩剑剑鞘,一双眼睛定定地锁着净涪。
净涪笑了一下,点点头,向着竹阁的方向伸了伸手,无声地道:请。
左天行点头,竟也真就当先迈步往前。
守在竹阁里的童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僧一道一前一后地走入竹阁,不过向着竹阁后方的位置行了一礼,便就极其自来熟地在阁中竹椅上坐下。
阁后玉竹倒是比童子反应快,他看了左天行和净涪一眼,和童子道:“将玉竹露分给他们吧。”
再如何愣神,在竹主的吩咐下,童子也很快反应过来了,他应得一声:“是。”
将玉竹露给了这一僧一道,目送着他们远去,童子还是一时回不过神来。
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和天剑宗的左天行,就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