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心住是十住中的第一住。
净涪听经说法的时候也曾听诸位禅师有言,所谓住,即为内心要安住,需要开始收拾心猿意马。安住与菩提境界,就必须要有般若正见。菩提是由般若声,般若则必先要有证见。有正见就可与般若相迎,有般若就可发菩提心,证菩提果。
如果说所谓的正见便是佛门万千经文所说的诸般种种般若,净涪觉得自己知道归知道,却并不曾深信。但哪怕净涪是这样的情况,他当年发下的大愿也在无形中暗合了菩提大道,为他劈开了通往菩提果位的路径。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不管净涪发愿发心的时候根本目的为何,他的作为到底贴合般若根本。到如今再见左天行,提起净涪这些年来的诸多明手暗手,不曾动摇净涪心志,反而推了净涪一把,让他恍悟,原来这么多年时间过去,他也不是只在修行,他还做了不少事情。这些事情,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都在损伤着魔门的元气,不断削减魔门的实力。
这些影响现下或许还不太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道门和佛门的崛起,自然而然的就会显露出来。
等到这些影响不断积聚,便会汇成洪流,形成大势,到得那时,景浩界魔门就难逃式微结局。
等到净涪从那诸般感悟中走出,远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本尊这边。
见得净涪本尊出了定境,坐在皇座上的魔身遥遥送了一句话过来:‘你真的不会后悔?’
‘后悔?’净涪本尊嗤笑了一声,身形一闪,还在亭子里那蒲团上坐着的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亭子上方翼飞的檐角上。
随着净涪的出现,原本亭角上那些积压着的积雪瞬间消失,让出一整片空地来。
净涪坐在檐角上,遥望魔门各宗派在这万竹城中聚集之地。
万竹城中连日狂风大雪,除了各处被禁制阵法保护开来的地方外,城中处处尽皆被大雪裹覆。触目所及,大多都是一片雪白。
净涪看着落在自己眼中的那一片地界,注视着目光里那一片片猖狂肆意又诡谲莫测的魔气,寒风冷雪也比不上他眼神表情的漠然。
‘这不是我的魔门。’
魔身和本尊交流,佛身却丝毫不动,仍然如同一片真实的无量光,亘古而真实地照耀着净涪识海里的那半边天空。
魔身也不理会佛身,他也嗤笑了一声,反问净涪本尊,‘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魔门吗?’
净涪本尊丝毫不为所动,也同样反问了魔身道,‘你会不知道?’
净涪本尊这么一反问,魔身也不回答,转了话题问,‘为什么要放弃?’
如果净涪本尊想,哪怕对手是天外的天魔宗修士,这魔门究竟谁说了算,要盖棺定论还为时尚早。
别说是因为当年那识海中始终无法拔除一直磨蚀他识海的天魔气,那天魔气清除之后,净涪本尊可也分离出了魔身。魔身在,只要净涪本尊愿意,完全可以凭借魔身再度一统魔门。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回道:‘你想要一个答案很久了吧?’
魔身沉默。
净涪本尊又问道:‘你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吧?’
魔身看着净涪本尊,意识归入净涪识海,看了识海对面那一片和它各据一边的佛光一眼,仍旧沉默。
也不用它明说,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明白它的意思。
眼看着净涪本尊弃魔入佛,眼看着和它相对而出的佛身随着净涪佛门境界的提升而日渐壮大,眼看着自己实力的增长不如佛身,魔身这是担心自己的以后了。
虽然是魔身,但它也是净涪,它不担心自己日后会被净涪本尊和佛身灭杀。杀也杀不了,只要净涪本尊还在,魔身也就一直都在。但活着也有许多方式。
它为魔身,是净涪最为肆意任性的一部分。哪怕是死,它也绝对不愿意憋屈地活着。
净涪本尊闭上眼睛,意识同样遁入识海,于识海中显化出身形。
魔身和本尊都在,佛身也自一片佛光中走出。
三身分三才立于识海。
魔身看着本尊和佛身,径直道:‘我要一个承诺。’
佛身根本不需要去看本尊,便点了头,应道:‘可。’
本尊却没有佛身那么干脆,他定定地看着魔身,语气极其平淡地问道:‘你想要自立?’
这么平淡的一句话,魔身和佛身却都心中一凛,一人抬头直面本尊,一人闭目站在原地,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魔身摇了摇头,嗤笑道:‘我能自立?’
它的这一句话表明了它的态度,可也在暗示着它的打算。
在本尊的掌控下,它没有那个能耐自立。但不能自立就不代表它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本尊谋算。如果它出工不出力的话,本尊也拿它没有办法。
这样的谋算已经形同挑衅,如果换了别人,净涪本尊绝对不会放过他。但这样谋算的是魔身,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对自己,净涪本尊虽然也能下狠手。但这样已经关乎到了他自己本身的性格,哪怕磨灭了魔身的意识,再度化出一个魔身,面对同样的局面,新化出的魔身也必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是本性,丝毫勉强不得。
对于自己,面对自己的本性,净涪本尊也不会勉强,所以他很干脆地给了魔身一个承诺。
‘你不能自立,但你会有自由。’
这一句话,不单单是对魔身说的,也是说给佛身听的。
净涪本尊给予魔身自由,哪怕日后佛身比魔身更为强横,魔身也照旧保有它的自由。
得了这么一句话,魔身也很满意,它知道自己的性格,便又得寸进尺地问本尊:‘我为魔身,日后是否和你们平等?’
净涪本尊也确实不介意,他点头应道:‘是。’
魔身满意道:‘好,今日之言,你等谨记。’
留下这么一句话,魔身又遁出识海,重新回了无边暗土。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身形虽然还是虚淡却绝对比起早前更为凝实的佛身一眼,再不说话,身形散去,径直出了识海。
看着仅剩下它自己的识海,佛身笑了一下。周遭虚空自有繁花飘落,暗香浮动,霞光辉耀。
它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净涪?’
说完,它也不在意虽然不在识海但确确实实将这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的本尊和魔身,重新化作一团佛光。
净涪本尊看着漫天纷飞的雪片,举起手中的杯盏,一口饮尽杯中热茶。
这个时候,左天行和皇甫明棂已经走到了庄园的大门外。
送他们出门的并不仅仅只有领了值守任务的净元沙弥,还有净磐沙弥。好不容易逃出净磐沙弥的叮嘱,两人急走两步,走出好一段距离后,一大一小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轻松。
左天行当先就笑了起来,他毫不见外地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皇甫明棂的脑袋,双目直直地盯着她,再一次问道:“我说真的,小表妹,你真的就不愿意抛弃那个佛门的小和尚跟着我?”
皇甫明棂看着他,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左天行看着皇甫明棂的眼睛,收了脸上的笑意,站直身体,目光自上而下,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问道:“为什么?”
皇甫明棂丝毫没有退让,也不曾有过避讳。她抛弃了家族教导她的种种礼貌言辞,很是直接干脆地道:“他比你强。”
左天行脸色不变地重复了一遍:“他比我强?”
皇甫明棂点了点头。
左天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更不去和皇甫明棂讨论净涪和他到底哪个更强的问题,换了一个对比角度道:“可我会比他重情谊。而你是我的表妹。”
是的,这才是他和净涪之间的最大不同。
和他比起来,净涪会更薄情,更寡恩。
在他的意料之中,皇甫明棂的眼神变了。但在他的意料之外的是,皇甫明棂看着他的目光也褪去了刚才的温度。
“可我并不觉得你也没有多好。”
说完,小姑娘再不理会左天行,径直别过头去。
左天行一阵沉默。半响后,他转头看了后面的庄园一眼,没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些什么,只道:“走吧,该回去了。”
皇甫明棂这才转过头来,跟在左天行身后走。
一大一小两人从妙音寺的庄园走出,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往天剑宗的驻地那边走。
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作为魁首的净涪固然是这座万竹城里最耀眼的辰星,但在最后决赛擂台上和净涪一较高下的左天行其实也不逞多让。更何况这一次妙音寺的僧侣和天剑宗的剑修根本就是前后脚进入的城门,更是让他们两人的名号再一次响彻这一座城市。
不过半日间的工夫,已经长大的净涪和左天行的面容就已经传遍了整座万竹城。
如果说左天行早前前往妙音寺庄园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认出他,那么等他从妙音寺庄园那边出来返回天剑宗所在的时候,就再没能遮掩过去。
左天行领着皇甫明棂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就一直沐浴在城中所有人的目光里。
皇甫明棂挺直了身体,丝毫不显怯弱地跟在左天行身后。
苏千媚也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下方穿过街巷的左天行,耳边还听见堂屋里各处细细碎碎的嘀咕声。
“看,那就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听说他十年前也不过就是差了一招才败给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的,现在十年过去,也不知道他和那个净涪沙弥比起来谁会更强一点?”
“我觉得吧,应该还是净涪沙弥强一些。毕竟十年前净涪沙弥能胜过他,这会儿应该也照样能够胜过他的......”
“也就是说,赌坊里的那场赌局你买的净涪胜?”
“怎么忽然提到这个?难道你也买了?说说看,你买了谁来着?”
“当然买了,不过我买的是左天行。嘿嘿,风水轮流转,我觉得这一次应该到左天行翻身了......”
“风水轮流转?你居然信这个?在擂台赛上,比的只有实力。谁强谁就胜!风水什么的,又哪里和它有关系了?”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谁知道这十年时间里左天行会不会有什么奇遇,能够大幅度提升实力?再说了,十年前左天行不过十岁,远远未到适合筑基的年龄,修为只到炼气期大圆满而已,现在左天行年岁已经不能成为拦截他修为的障碍,自然可以大幅度提升实力了......”
“就是就是......左天行他是剑修,剑修的战斗力本来就强横。而净涪他是佛修,佛修战力弱不说,修为提升还艰难......”
苏千媚听着周围人的争相讨论,看着已经要消失在街角的那个青年,心里也在重复咀嚼着他的名字。
左天行......
苏千媚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心中微愣。她凝望着左天行背影的目光正对上一双墨黑的带着点善意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左天行已经回过头来,正看着她这边。
左天行远远地看了一眼苏千媚,点了点头,便带了皇甫明棂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街角。
待到苏千媚回过神来后,她收回视线,继续吃饭。
天剑宗左天行,这景浩界佛道魔三门青年一辈弟子中,唯一能够和妙音寺的净涪沙弥相提并论的人,么......
如果齐少爷也在,他是不是也能参加这样的盛会!
谁也没有看见,苏千媚眼底飞快闪过的那一丝阴霾。
自去过妙音寺庄园一次之后,左天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天剑宗的驻地,但这并不就代表他对这万竹城里渐渐汇聚的青年一辈骄子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到了万竹城的青年骄子的消息具无大小,统统都汇总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日,左天行翻开新收集过来的册子,看到最新的那一页记载的人,也不由得低声念道:“程沛......”
是的,随着元日的临近,拿到竹令的青年骄子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程沛虽然到得比较晚,但这会儿也已经迈入了万竹城。
可是他才在这万竹城里走了一小段距离,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便发觉了不妥。
“师父,是不是有人在看着我们?”
司空泽也发现了。
自程沛进入万竹城城门,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人在打量着他。
那些人完全不在意程沛有没有发现他们,落在程沛身上的目光已经称得上一个放肆。
它们有的好奇、有的嫉妒、有的评估,总之就是没有多少好意。
司空泽多看了两眼,便发现了端倪:“是魔门的人。”
程沛完全摸不着头脑:“魔门?魔门的人为什么会关注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司空泽也不知道,但他细看之下,又发现了更多不对的地方。
“天魔、幻魔、心魔、尸魔、魔傀......”
司空泽忍不住也变了脸色:“你是怎么着魔门了吗?!怎么整个魔门都惊动了?”
程沛年纪不大,这会儿听司空泽这么一数,也都心慌了:“我,我也不知道啊......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