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之僧人甚至来不及抹去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先就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着净涪弯腰一拜,再深吸一口气,道:“净涪师叔,请等一等,弟子有一事相求......”
了明僧人跟在后头匆匆赶出来,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为了之的知交,了明僧人如何能不知道平日里迎送过无数香客的了之为何偏偏会对一个小孩儿那样尽心,不单收留了他,为着能让他留下来瞒了监寺师叔,为了解决他身上的问题明里暗里求遍了这寺里上上下下的师兄弟,现如今更求上了一个萍水相逢摸不清性情的总寺师叔?
除了见那孩子年幼遭遇坎坷心中生出几分怜悯外,何尝又不是被那孩子勾起了他自己的心事?
了明僧人年纪较长,入寺也早,他可还记得当年了之入寺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了之,真真就和那被了之捡回来的那孩子一般模样。
了明僧人在原地站定,再不靠近,也不去听了之僧人要如何求请净涪,他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祈愿世尊保佑了之僧人这一回能够如愿,也能稍稍抚慰一下他自己。
了明僧人退回山门前,一边迎接拜寺的香客,一边注意着了之和净涪那边,不让来来往往的香客打扰到他们的谈话。
那一边,站在最顶上一级台阶的净涪回过身,扫了了之僧人一眼,合十回礼。
了之僧人看着净涪平静面容上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睛,苦笑了一下,心中却完全没有后悔的念头。
当日净涪和净音两人进寺的时候,便是了之接待的他们。毕竟魔门的人在他们莫国范围内闹出了那么一件事,震动的不仅仅是被殃及池鱼的那一片地界,还有他们这一处妙音寺。
净涪在普济寺那边先拿惹事的魔门弟子,后拒来援的魔门长老,出了偌大一个风头,不说这每日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便连他们这些妙音寺弟子也常常提起这件事。别的尚且不知,但净涪年纪虽小神通却大可是他们妙音寺上下公认的事实。
如果这位师叔都没有办法的话,那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清方师祖在洞中静修,他一个只在山门前接待香客的知客僧如何能够接触得到他?
“净涪师叔,弟子的一个俗世子侄他......”
了之僧人语速快而稳地将白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知客僧。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知客僧都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一位一样,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还能舌灿金莲,居然硬生生将白凌这么一个天魔道中世家旁支幼子说成是他一个知客僧的俗世子侄,给了他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身份不说,更还将他和早前皇甫成沈妙晴闹出来的事情系在一处,堂而皇之地请他出手相帮。
看着这位知客僧,净涪都忍不住提醒自己,如果真的要将白凌收为己用,要记得在白凌收拢人手的时候,提醒他注意一下知客僧。
哪怕再多一个了之,那也是好的。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这会儿暂且不提。
在了之烁烁的目光中,净涪点了点头。
了之大喜,回头和领班的知客僧说了两句话,便快速地来到净涪面前,领着净涪往他的禅房走。
重新又回到这座窄小简陋的禅院,五色幼鹿歪了歪脑袋去看净涪,然后便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向了那紧闭的屋门。
虽然是回到自己的禅院,了之却不直接进去,而是现在院门外敲了敲门扉,然后才推开门领着净涪进了院子。
听见了之回来的动静,哪怕是知道了之不是一个人回来,哪怕察觉到跟了之一起的是刚刚才离开的那个可怕气息的主人,在屋里踌躇了好一会儿的白凌还是鼓足了勇气,带着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心情打开了屋门。
他飞快地抬起眼睛瞟了净涪一眼,两只白胖的手一下下地拽着衣角,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番作态被父母看见定是要斥责的,白凌叫完了那么一声,立刻就将手里的衣角甩开,将两只白白胖胖的手背在身后,哪怕他的眉眼还是低压着,但他的头已经抬了起来,身体也站得笔挺。
“哎......”见了白凌,了之忍不住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应了一声,快步走到白凌身旁,弯下腰去摸了摸白凌的脑袋,看着他问道:“午饭吃了吗?”
午饭......
听了之提到这个,白凌忍不住觑了那边的净涪一眼,低声回道:“吃了一只馒头......”
听得白凌这话,了之皱了皱眉头,轻斥道:“你年纪还小,怎么能只吃一个馒头?别又是嫌我带回来的菜太素,就不吃了吧?”
这话虽然是斥责,但其实没有多少怒气。这一句话后,了之甚至揉了揉白凌的脑袋,就要转身去厨房,“你等一等,我去厨房取些......”
“点心”两个字被转身看见净涪终于意识到净涪也在这里的了之咽了回去,他一时也顾不上白凌,先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向净涪道歉:“抱歉净涪师叔,这就是我那位俗世子侄,”他压着白凌向净涪行礼,催促白凌道,“快来见过净涪师祖。”
是了,如果白凌真的认了了之给他胡诌的身份的话,净涪的辈分就会被提升到师祖辈。
白凌乖乖地顺着了之压在他头上的力道弯腰,双手合十,似模似样地给净涪行了一礼,口中还道:“小子拜见净涪师祖。”
这难得的乖巧便连了之见了,心下也是一惊。但惊讶过后,了之却又是一喜。别管为的什么,只要白凌入了这位净涪师叔的眼,能得他相帮拔取他身上的魔气,白凌就能在这妙音寺里光明正大的行走,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净涪看着白凌,稽首合十还了一礼。
了之这会儿是真的顾不上给白凌取什么点心,他站在白凌身边,期期艾艾地问:“净涪师叔,凌白他......他身上的魔气......”
净涪只一听,便知凌白不过是白凌拿来搪塞了之的化名。尽管现在他现在年纪还小,尽管了之似乎对他很是尽心,白凌对了之的防备还是没有放下,或者说,是没有全部放下。
果然不愧是他曾经的座前大总管。
边想着,净涪边向白凌招了招手。
白凌看了净涪一眼,不敢反抗,乖乖地走到净涪面前站定,任由净涪的手落在他的百会穴处。
净涪看着这只尚且年幼的白狐在他掌下不安又乖巧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收回手,先看了一眼了之,然后就定定地望着白凌。
于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只光凭一双肉眼,就能看破白凌现如今的状况。他刚刚的动作,一不过就是做给旁边紧张莫名的了之看,二也是戏耍一番白凌而已。
白凌这状况和他当年皈依之前相似又不相似。相似之处在于他们身上都有一道天魔气缠绕不放,不断侵蚀他们的肉身魂魄。而不同之处也有,白凌身上的魔气乃是不久前被人打入肉身,而他自己的却是在他投胎之前便已经打入了他的魂魄里,后来更随着他转世一起进入他的肉体里。
相比较之下,白凌的情况比起当日的净涪来要好得多。所以这会儿也不必再去找一个清恒禅师来,净涪自己动手也就可以了。
可问题不在净涪能不能解决,而在于白凌。
净涪何等灵敏?刚刚白凌安分之下极力压制的抵触哪儿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去?
白凌的手依旧背在身后,脑袋仍是直视前方,眼睑却垂了下来,牙齿更是紧紧地咬上了嘴唇,一副但凭你们大人怎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就是不乐意的样子。
这样稚嫩无力的孩童反抗净涪并不放在眼里,但对着这个年幼的故人,净涪还是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利。
了之见状,忍不住气急,他先跟净涪道歉,又请他等一等,便一把将白凌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怒问:“凌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想不想活下去了!?你这么做,对得起将你送出来的爹娘!?”
了之知道凌白这孩子早慧,自来也不真将他当孩子,这会儿气急了也没有改变态度,完完全全的将凌白当成年人看待。
他这样怒气汹汹的责问凌白,似乎也看见了当年那个同样被师父怒骂的自己。
了之精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直到他被一声夹杂着细碎哽咽声的童音惊醒,他才恍恍然地回神。
“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就会回去找他们报仇!”
“我要让他们等着,等着我长大!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了之心脏猛地一跳,然后才恢复正常的心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倔强的小孩儿,看着他那一双刻满仇恨的眼睛。
如果换一个僧侣来,谁都好,只要不是了之,看到这样的白凌,不说自此对白凌忌惮厌恶,也必定会对白凌不喜。可是此刻站在白凌面前的,是了之,和白凌有过相同遭遇的了之。
了之为什么取法号了之呢?因为他的师父想要让他对过往的那血腥记忆放下,想要让他对过去一笑了之。
了之吐出一口气,他定定地看了白凌一眼,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来到净涪面前,低下头深深地弯腰一礼,低声问:“不知师叔......有没有办法......”
净涪看了始终低着头的了之一眼,抬脚不快不慢地走到白凌身前。
白凌僵硬地站在原地,想退却又不敢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净涪的手向着他伸来。
净涪伸手,在白凌眉心前方一招,一道黑色的魔气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抽出,落入净涪手中一块灰色的木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