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声戛然而止,几人惊讶的看过来。
“去,那里看看。”苏合双手交叉环在一起,抬头看着何嬷嬷。
何嬷嬷刚想张口,对上她有些暗淡的眸子,只是低叹一声,“穿厚点,别着凉了。”
叮咛一句,看着她站起身离开。
小枣倾着身子站起来就要跟着,何嬷嬷手一挡,摇了摇头。
“你们先下去。”
她眼睑垂下,便一直默然不语。
苏合踯躅的走着,一路过去,没有看见一个丫鬟。除了她自己细微的脚步声,就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一路上还维持着迎接郡王所刻意营造出来的枝叶繁茂。直到她看到几颗芭蕉树,叶子顶端略微有些发黄,紧接着转过月亮门,落叶枯败,枝木凋零,这才算是瑟瑟秋意。
疮痍焦黑的痕迹仔细找依然很明显,一如那火烧坍塌,就在昨夜。
她顿在原地,心里一抽,又抬步,踏了上去。
却没有走到主院中,甚至于,连看,都不忍心再看一眼。
她走到了与后院相连的门前,这门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锁。
只是虚挂着,她伸手拨弄几下,哗啦啦一声,门吱呀呀就被推开了。
然后,绕过丫鬟婆子们休憩的平房,小花园便出现在她眼前。
翠绿的青竹和枯黄的芭蕉交相印衬,说不上是一种生机还是将临死气。
因为没有人看管,杂草疯狂的生长,花圃趣蔓都被挤占了个干净。
苏合安静的看着,寒风从脖颈后刮来,又绕过她吹开了丛生的杂草。
她看见,那棵最里面的树上,粗麻绳拧成的秋千在微微晃动。
仿佛又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苏合用胳膊推开草,一步步走过去。
年少的女孩子扎着两个小啾啾,站在秋千上,紧紧巴着绳,分明怕的要死,却让丫鬟使劲儿的荡高。尖叫与欢愉的铃啷笑声响彻在澄明的天际。
再大一些的女孩子,梳着乖巧的发饰,粉蓝的衣衫堆在赤红秋千两边,衣诀翩飞,细柔的发丝缠绕,眼眸中聚集了星辰大海。
再是一瞬,女孩子身形高挑,也消瘦了不少,秋千微微的晃动,她眉目间的愁思,随着清风与轻微的咯吱声。
而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秋千,与褪了色的红漆。
苏合试图张一下嘴巴,却觉得艰难无比。
她握住麻绳,粗粝而又熟悉的感觉猛的冲进心里,堵的她有些涩然。
阳光被树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爬上她的眼角,她伸出手指,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指甲尖儿半透着粉光,略微侧一个角度,能看见指背上面细小的绒毛。
她闭上眼睛,飞舞的细斑五颜六色,忽然一股淡淡的味道从风中捎过来,她心里一跳,猛地张开眼睛。
刺目的光眩下来,她视线模糊,一双冷清的眸淡淡的看过来。
眼泪,毫无征兆的滚滚落下。
苏合呆呆的看着他,时间一瞬间好像定格了。只有他的眼,于雾水蒙蒙中格外清晰。
又是一个瞬间,嘭的一下,她整张脸涨红,急急往后退了几步。
“郡…”
她声音细细的,刚说了一个字就没了音,只觉得心跳的咚咚,快要跳出来了,身子也发热,背上密密麻麻的都像是扎了针,浑身不舒服。
但又很奇怪的,她脚像是定住,迟迟移不开步子。
方灵均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眸子又转向正前方。
他的五官,她根本无法直视,匆匆瞥过一眼,心里就是一撞。
她只能偏头,看树,看影,看风吹过,杂草偏低。
但她其实一点儿都看不进去,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然后,又全部是他了。
她抿着唇,除了窘迫的感觉外,一种难以形容的酥,一点点蚕食,从脚尖开始一路向上,直到酥到了她的心底,让她差点儿又软了身子。
她睫毛颤了颤,心里慌乱的不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瞬间又气馁,自己又是被蛊惑了吗?
“郡,郡王你也来了。”
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但又心急,她刚开口便又一阵悔意,说的话,真是连她自己都要听不下去了。
她再也不敢开口胡乱讲了,越发觉得像这样沉默相对,挺好的。
自己不主动说话,郡王,更不会理着自己。
只要静静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就回去了,那时候,自己再开口行个礼就可以了。
越想越觉得主动搭话的自己笨,又是后悔莽撞的开了口,将自己置身于这种尴尬的境地里。
但是她心底却在说着不行,不能不开口啊。
郡王进来了这里,无论他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现在进来,还恰好的碰上了自己。
这些,不都能正好从侧面解答了,他真的是认识自己的,那种猜想吗?
自己过来兰汀园,不也就是想试图寻找,自己以前有关于他的记忆吗?
但无论苏合脑子里闪过多少种想法,有多么的后悔方才开口说话。方灵均却已经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耳畔,响起来的如同猫儿细细的,小小的喵呜声。
他轻微的偏了下头,就见女孩子面色通红,交叠的双手揪成一团,袖子口被拽的皱巴巴的,小小的脚尖在地上不自觉地蹭着。
他略微皱了皱眉。
苏合眼睛眨也不敢眨,她一直在明目张胆的偷瞄着他,便没有错过他轻微外露的表情,一种深深的挫败和尴尬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席卷了她。
或许是她表情太过于惊恐,或许是她外露的情绪太过于强烈,方灵均终是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只这漫不经心的一声,又或者是因为没有经过口唇,少了几分冷清,却多了些沙靡的意味。
像是耳鬓厮磨间的靡靡之音。
两人离的八丈远,苏合却觉得他近在咫尺,她耳朵尖儿红了。
“你在看什么?”晕乎乎的一句话就冒了出来。
旋即,她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臊红从发顶冲到了尾椎骨。她怎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他没有开口,但是一抹朱红从她眼底划过。
先是他修长的手,白皙,骨节分明。手背有一点青筋凸起,和她,完全不一样。
然后是他的指,泛着冷意。食指微抬,其他指尖向下屈起,指向了某处。
她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轻轻的,咽了下口水。
她视线忍不住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树影斑驳中,秋千吱呀呀的微微晃动。
黏黏糊糊的缱绻旖旎啪嗒的一声被戳破,一桶凉水,从头上浇到脚下。
她究竟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
是深深的愧疚,自责,她颓然的垂下眼帘,想哭,张开嘴又觉得涩,丢脸。
她分明是要找郡王和自己有没有…
她瞳孔一阵收缩,指尖儿紧紧掐进肉里面。
“你…”她干巴巴的开口,没有意识到,她在对着谁说话,要用敬语“您”而不是“你”。
但显然,方灵均也没有在乎她的疏漏。
“你和林佳葶,什么关系?”
涩然的,干巴巴的声音从苏合嘴里冒了出来,她望着方灵均,瞳孔中满是乞求的,小心翼翼,以及面对未知的,惶恐。
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知道她的后院,又为什么,也知道这个秋千?
脑子里面思绪乱飞,苏合痛苦的快要爆炸,她心里很堵,又很空。她渴求他告诉她一切事情,她忍不住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可理智却束缚住了她,她不可以那么做,不光因为他是郡王,是对她而言有些陌生的,高高在上的长辈。而且,她更无法解释,她的耿耿于怀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的三姐姐。
方灵均看见女孩子的迟疑,纠结,期冀炙热与悲恸绝望。她脸色不好,青白中带着病气,她的唇上咬满了小小的,浅浅的牙印,
苏合知道他看她,因为她如同即将被判决的牢犯一样,忐忑不安。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或许没有听到她的话,或许根本就无视了她。陡然间,苏合却松了口气,也许从内心深处,她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
她绷紧的身子放松,尝试向他笑笑,脸上却有些僵硬。
“对不起啊,我胡说八道。”
她嘴巴一张一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的说完后便行礼,然后转身,飞快的跑了出去。
方灵均看见女孩子踉跄跑开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他垂下了眼睑。
风唰啦而过,又吹低了杂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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