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盏中盛着明前龙井,汤色杏绿,内里细小嫩滑的叶芽舒展可见。安缄轻轻晃动,叶芽便滚来又滚去。许是无聊了,他又放下茶,抬眸间朝身子右侧的桌角望去。
杂乱堆着的医书之中伏着一个青白色的身影,双肘压在书上,头颅向下。细小的呼吸声平稳,人是睡熟了过去。
安缄食指叩桌,像是在思索什么,不过一会儿他起身,轻步向那人走过去。立在他身侧,顿住。
还是食指,点了点那人的肩角。
不知是被扰了还是睡得不安生,那人微微侧了侧身子,头颅偏着压在手肘上。他脸上压了些红印,是医书上凸起的竖棱。眼睑下淡淡的青,就像是给阖上的眼皮下打了层阴影。安缄挑了挑眉,伸手指捻起他双肘间虚捂的医书。医书大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什么。
医者字迹难辨,古往今来都是一般无二的。安缄眯着眼,书页中本该留白的地方被他写了一片蝇头狂草上去。他放下手,又伸了两指,隔在那人鼻翼两侧。
一道似促狭又似无辜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手稍微用劲。唔的一声,那人身子一颤,似惊着了般猛地仰起头。
安缄喉咙里发出愉悦的轻笑,松了手,“少桓乃是潇洒美少年!”
周清让一愣,双手扶上眼,旋即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现在仍是当值时候,他竟然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安缄这分明是在嘲笑自己玩忽职守。面色一愧下,红晕爬上了白皙的脸颊。丝毫没想,当值的并非他一人。
而另一位当值的安缄,不说他闲闲立在周清让身侧,就说那伏案的桌上除了几本零散医书外便是一盏茶…当然,这话此下不提。他自见周清让这般又恼又愧的神态,止不住哈哈一笑,又想着编排什么。
可话未出口,叩叩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门外小厮刚叫了一声大人,踉跄的身影径直推了门,直扑在二人脚下。
安缄便瞧见下首的人举着帕子,微微颤抖。
“小周大夫,求您,求您看看…”
次日,苏合正在小憩,半睡半醒间觉察有人瞧着自己。她困极,身子半响又醒不过来,于是难受轻咳一声,没想那道视线倏的一下就不见了。她人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过了小半时辰,她清醒过来,还未睁眼,眉头不自觉地又皱起了。喉咙咕噜几声,嗓子眼那种稠腻的粘连感令她难受极了。她的那病,睡醒后惯常是这样的,尽管异常难受,但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苏合便向往常那样随手摸向枕后,抽出一方帕子,敷在唇瓣之上。刚扬起手,身子陡然一惊。
她睁开眼,绿豆立在床侧,呆呆的看着自己。
她压下不适,将帕子取下,用手撑着缓缓起来:“怎么了?”
沙哑的声音传出来,噜噜的痰还在嗓子眼那卡着。不说别人,单说听到自己的声音,苏合便觉得有些别样的奇怪。
她便息声,缓了会儿。
等了片刻,终于好受了些,她抬起头才反应出来绿豆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看着自己。
被盯得有些不舒服,苏合抿了唇,身子微微动了动,绿豆却也动了动。
“姑…娘…”
细如蚊虫的一声呢喃,苏合本是没有听见的,只不过绿豆一个劲儿的重复着,鼻头红了,眼睛红了,身子哆嗦了。
她不解,这是怎么了?
在这时,绿豆猛地跪倒在床边,揪着她的薄衾,涕泗横流。
苏合虽诧异她突如其来的亲常,又想不通她情绪如何这般波动,问她为什么哭泣却问不出来,只劝慰着,轻轻拍着她的背。
大概受了什么委屈之类的。
她垂眼看女孩子,毕竟才来林府没多久,她年纪又不大,心里却思虑的多吧?
正想东想西,院内突然嘈嘈起来。落梨尖声嚷嚷直直的传了进来。绿豆愣了愣,看向苏合。苏合更是摸不着头脑,这情形应要下床看的。
绿豆便不哭了,用袖子抹了脸就服侍她起身。
门外声音太大,两人听着听着已是听清楚了争执的缘由。
两三个婆子想要闯进院子,落梨迟迟挡着不放人。
“识相些快让我们搜!”
“你们是谁,这是姑娘的院子!”
“哪门子姑娘啊,不就是个外面的小娘养的…还真是笑话了!我这里可是专门接着命令的…”
婆子哈哈一笑,不屑的勾起嘴角。
苏合垂目,略过婆子对自己身份的编排。她上前挡住睁得面红耳赤的落梨,出声问:“妈妈是怎么了?”
见是她出来了,婆子再放肆也收敛了些,说道:“周姨娘的猫儿跑了,有人亲眼见跑到姑娘院子了。”
两三下,婆子便说完了。她正是得了周姨娘的指示来蔓丝园找猫。
苏合思量,周姨娘最爱那猫,不见了心急也是常事,于是让开路:“妈妈要去寻便是,我哪有不让之理。”
婆子哼哼唧唧便算是应了,落梨在一旁却听得咬着牙根儿:“猫儿自己有腿,指不定跑哪里去了!”
苏合摇摇头,落梨便不甘心的让开路。婆子一挥手:“搜!”
这架势倒不大像是寻猫。
接着,几个小厮去往后院了,婆子拉开帘子让几个丫鬟去了房里头。
苏合觉得不妥,想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房内哪有藏着猫,便按下不说了。
“姑娘,她们实在太过于放肆了!”落梨不岔,在身旁愤懑的说道。苏合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绿豆一言不发,她正瞧着奇怪,看过去只见她面色苍白,身子抖成筛子,惊恐的非常。
猛地,她想到了迷迷糊糊间的那道视线,站在床边的绿豆,哭泣,恐惧…。心一下子跳动加速,她不由自主的想自己的病,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
帕子?!
猛地,她一惊,林佳茵来后,自己急忙将帕子塞入绣凳,可事后,事后自己干什么了?自己策划着去兰汀园找林佳葶,那帕子,有没有取出来?
自己有没有取出来?
苏合想不起来,她头冒冷汗,惴惴不安,眼睛又直瞥室内,焦虑万分。
直勾勾看她的婆子冷冷哼了一声,抱起臂神色悠然的左右观望。
有小丫鬟抱出来个暗铜色低矮的敞口容器,带着盖,看不清是什么。
婆子见了,面色一喜。苏合则面色一变,手掐上了身前丫鬟的腰。
那人嗷的一声,跳开要骂,见是她,又噤了声。
本应该暗暗地躲在她的床榻之下,本应该永远也找不到!
苏合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了,她瘫坐在地,双目直直的望着自己一向藏着的痰盂。
“姑娘,这是什么呀?”
婆子嘴一张一合问着,明知顾问,任谁都能想到刻意而为。但苏合她听不清楚,她耳边是嗡嗡的鸣叫声,脑子里昏昏的,抽的一紧一紧。
完了,一切都完了!
犹如紧紧绷着的弦给断了,她心里轰的一声,重生后的紧张,激动,惊恐钻进她的五肺六府,钻进她的骨骸缠绕住她的魂。一瞬间她又茫然,茫然自己是为了做什么,茫然自己要干什么。身上没了劲儿,凝成一股绳紧紧追着林佳葶的心也散了,苏合只感觉眼前黑茫茫一片,她在黑暗里行走,在黑暗里游离,孑然一身,彻骨之寒。
“不要出来,不要向前迈出一步…”
“睡罢,睡过去就好了,痛苦恐惧都会散去…”
“不要醒来,不能醒来…”
耳畔又是谁低微呜咽,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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