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之火熄灭了,余温消逝得比流星还快,东方即将泛白,小妖飞飞已经靠在左流英身上睡了一会。
高伏威心中的怒火却延续下来,但声音不那么粗鲁了,“道尊,你已经这么厉害了,一念之间杀死上万名冰魁,干嘛非得斩缘、非得让自己更厉害?”
这是猛虎符师第二次做出惊人之举了,慕行秋心生迷惑,但还是耐心回答他的疑问,“因为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厉害,打败冰魁更像是……一笔意外之财,我不能靠着它成为财主。我有一颗内丹,但它不是我自己炼成的,没法继续提升,所以或早或晚,我还是得重新修行,而在拥有一颗新内丹之前,我必须度劫。”
高伏威对道统的修行了解不多,被慕行秋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可是,灵王……”
杨清音笑了几声,“你好像误解了,道士的情感跟凡人不同,我们早就习惯这些结缘、斩缘、痛苦和折磨了,你没听说过道士之心吗?跟湖面一样,映照万物,却不为万物所动。道士必须如此,因为我们将往事记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若是把情感看得太重,整个人早晚会因为此崩溃的。像母子之情、兄弟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对道士来说都是拖累,万一对方死了呢?翻脸了呢?凡人很快就会遗忘,或者重归于好,道士却会一直记在心里,一切都跟刚刚发生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安心修行呢?所以我们必须度劫,必须绝情弃欲。我说得对吧,左流英?”
左流英一晚上没睡。样子略显憔悴,点点头,表示杨清音说得没错。
高伏威更难堪了。“原来这么复杂……为什么不去除记忆呢?这不会让度劫更简单吗?”
杨清音笑着摇摇头,“没这么简单。记忆相互交织在一起,只去除一小块的话,你还是能根据其它记忆将这一段回想起来,到时候对道士的伤害更大,若是去除得太多,道士就离白痴不远了。”
高伏威忍不住瞧了一眼左流英,他去除了大部分记忆,没有变成白痴。但是显得有点怪,好像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在偶尔说话的时候才表明仍是活人。
杨清音最清楚重新恢复的记忆力量有多强大,她自己就深受其害。
慕行秋则最了解无法遗忘的痛苦,芳芳之死令他的情劫无处宣泄,像一枚刺长在他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扎个鲜血淋漓。
只有道士才明白斩缘度劫的重要性。
高伏威并没有完全领会,但是慕行秋和杨清音的镇静从容让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抱歉,是我多嘴了。给我一碗酒我就能埋葬一段感情,我对道士了解不多……”
“没关系,你不用隐瞒心里的想法。我们不会在意的。”杨清音望着禁制外面的众多妖族和他们的坐骑,“道士付出这么多代价,得到的回报也是等值的,我们可能会被杀死,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掌握着芸芸众生的性命,即使身处一群心怀鬼胎的妖族中间,担惊受怕的也是他们。”
“那是当然,就连符箓师说起道士的时候也将你们当成神仙看待,或许你们就是神仙。只是不住在天上。”高伏威纳闷自己刚才的胆子是从哪来的。
“道士不是神仙,道士是一群怪物。”杨清音对一直呆呆地听她说话的殷不沉道:“去通知舍身国妖族。准备出发了。”
殷不沉连声应是,一溜烟地跑出禁制。
杨清音将摆在各处的法器和没人住的帐篷都收起来。经过高伏威身边时说:“你还是会经常想起宋小姐,对吧?”
高伏威低下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宋小姐的父亲也是符箓师,他知道我的底细,所以坚决反对我们的婚事。宋小姐嫁的人不是很好,因此积郁成疾才得病早亡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她,我……憎恨我自己。”
高伏威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是普通的妖族,从小生活在凡人中间,做不到斩缘度劫,但也不会时刻揪着往事不放,一壶酒、一个美丽的女人,都足让他在片刻欢愉中忘掉痛苦。
队伍很快启程了,舍身国妖族的加入有一个好处,他们认得道路,不像道士们只会一路向西行进,妖兵的坐骑也都是以妖术饲养长大的,在冰雪中仍能驰骋自如,大大加快了速度。
左流英和飞飞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飞飞坐在拓涛王子留下来的震山牛背上,甚至能不受干扰地存想了,左流英仍然骑着跳蚤,一直没有开始修行,大多数时间里都在沉思默想。
慕行秋表现得一切正常,能在地上行走,也能在空中飞行,谁也看不出来他此时正被回忆折磨导致实力骤减,众妖真的把他当成神灵看待,甚至不敢直接盯着他。
慕行秋没有被假象所迷惑,这天中午他对杨清音说:“我用了一点幻术,虽然没看到具体的想法,但是我猜一到舍身国这群妖族就会翻脸,把咱们当成俘虏而不是同行者献出去。”
“从这里到舍身国差不多需要一个月,你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度劫,咱们的队伍里尽是累赘,我可没办法全都保护到。”
“我会尽力。”慕行秋随即正色道:“还有,提防高伏威。”
“嗯?”杨清音对高伏威的印象正处在最佳阶段,看不出他有什么危害。
“高伏威的表现有些怪异,他胆子没这么大,我觉得他被去除的记忆不只是那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全都想起来,突然间成为咱们的敌人。”
杨清音寻思了一会,“他和宋小姐的记忆若是真的,等他背叛的时候我或许可以放他一马,否则的话,他死定了。”
“呵呵,最好留他半条命,我还要通过他找出龙宾会的那些换魂者呢。对了,我想咱们可以每天抽出一段时间单独相处,我能巩固情劫,你也能尽快将情劫引出来。”
“可以,反正每天晚上都要扎营休息,就定在……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吧。”
“好。”两人并肩默默地走了一会,身前身后的妖族都离得远远的,小蒿和秃子陪着跳蚤和左流英,没人过来干扰,慕行秋觉得有些话必须得说。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原以为斩缘度劫会非常困难,可是有你帮忙,我觉得简单多了。”
杨清音笑了两声,“我是道门杨家的子孙,斩缘这种事从小就耳濡目染,当然比你要在行一些,我只是不太了解结缘的具体方式而已,他们都不愿意对我说,连我的父母也不例外。”
杨清音看上去很高兴,讲了不少庞山道士斩缘度劫的故事,情节都很简单,也非常相似,她却说得津津有味,“我姑姑杨宝贞和申准结缘上百年而不肯斩缘,曾经是庞山的大笑话,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听说他们两个一度想要隐居来着。后来他们冒险修行,居然升到了星落境界,轰动九大道统,再也不受别人笑话了,他们这才留在老祖峰。可他们不满足,总想生出第二个左流英,结果生出来的却是申庚。”
慕行秋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道士是可悲的一群人,而最可悲的是,他自己也不得不如此,以保证修行能够继续,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能在未来的战争中取到一点优势。
他倒真想知道魔族的随心所欲是什么样子,以他现在的感受,一个人无论拥有多大的力量,都不可能自由自在,力量本身就是独断专行的代表,想追求力量就必须心无旁骛,哪里还能逍遥自在?
从这一晚开始,两人每天夜里都花一个时辰单独相处,慕行秋造出的幻境越来越纯熟,能够挡住外面的目光,却不会再随意扩张。每到最后,幻境都会转到孤危的城楼上,慕行秋必须忍受这段记忆所带来的痛苦,并且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加以巩固强化。
他的身体越来越弱,内丹经常失控,忽快忽慢地旋转,他的念心幻术逐渐下降,二十天之后,他只能勉强施展出第五层幻术。
当着舍身国妖族和高伏威的面,慕行秋巧妙地掩饰自己的变弱,偶尔还会当众施展一下幻术,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就够了,冰魁正在占据大片领土布置斗转星移阵,慕行秋实在不想打一场无意义的战斗。
离舍身国越来越近,无尽的冬季终于显露出颓势,荒野中有了泥土,路边甚至能看见丝丝绿意,这是真正的花草,比艳丽的幻境更能沁人心脾。
从战魔山出发的第二十三天夜里,慕行秋觉得自己可以斩缘了,起码值得尝试一下。
记忆中的芳芳没有让他感到厌倦或者疲惫,可慕行秋却觉得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了,道士不能遗忘,不能像高伏威一样用纵欲压制情感,只能勇敢地转过身,直面如影随形的痛苦记忆,直到心如平镜,不为所动。
可杨清音仍然没有引出情劫的迹象,但她很高兴,催促慕行秋尽快尝试斩缘,“咱们的情况比较特殊,你度劫之后也不会马上开始重新修行,还来得及帮我度劫。离舍身国不远了,你必须恢复实力,只凭我自己可打不过这么多妖族,有洗剑池水也不行。”
于是这天夜里月至中天的时候,慕行秋尝试斩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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