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曾经察觉,他好像根本没有作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进入副本更多都是扮演其他人,各种情绪与信息疯狂地灌入他这具躯壳,他的“自我”逐渐被稀释,最后甚至没剩下多少是自己。
他隐约能想起世界游戏开始前的事,却已经无法和四个月前的自己共感。
像程序,像机器,或者说他像一位“世间的神明”。名为“苏明安”的代号已经被染上了神化的色彩,任何人在念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放缓呼吸,仿佛吟咏神名。
苏明安也曾为此困惑。
但此时与玥玥说话时,他却能放下这些思绪。
“好,我和你说我过去的事……”他说。
他们仍像游戏没开始时候那样,他会在课余时间分享书籍,她会安静地聆听。
他很确认他们并非爱情,更像一种血脉联结的感情。她是一杆令他不会迷失的船锚。同样破碎的家庭,同样不幸的童年,令他们身处相同的命运。
“……在你离开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栋火焰中的木楼。我看见阳夏跨越了数十年的距离回来拯救冬雪,成为了陪她淋雨的绵羊。
“……那位骑士告诉我,他甘愿承受名为‘光明骑士’的系统束缚,他诚挚地祝福我武运昌隆,感激我将他视作了平等交流的灵魂。
”他说,‘队长,因为你也是人啊。你也是超脱于设定之上,绝对独立的生灵’。我当时从未想过,他的这句话,能够安慰到此时远在第九世界的我,明明我们已经隔了那么远。
“还有那个小骗子……她被误解,被不断杀死,轮回次数超过上千上万次,却保持永恒的悲悯,她说我是她亲爱的旅人,她说下个轮回她一定会获胜……”
苏明安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他坚信传教光环能够治疗缺失病。
轮椅在红岩与火光间飞驰,载着他们穿过死亡与灼热的无边地狱。玥玥靠着轮椅,听苏明安讲述这九个世界的经历。
她的长发被灼热的烈风吹起,脸颊像苹果一般红,神情依然如同洋娃娃般柔和。
她仿佛什么也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眼神永远鲜活永远明亮,像光,又像雪。像第一世界那个喜欢啃巧克力棒的猫耳帽少女。
“明安。”玥玥忽然出声。
她伸出焦黑的手,覆在他骨骼扭曲的手掌:
“我想告诉你……你很好,不能再好。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可我有些困了,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别带上我了,好吗?”
她眯着眼睛。
“我可以和伱一起唱歌,只要唱歌就不会睡着。”苏明安说。
她绝不能睡过去,否则等于抛弃理智,直接死亡。如果讲故事她会睡着,唱歌能让她清醒。
她犹豫了一会,她说好。
“最多还有五分钟,你一定要放下我。”玥玥说。
苏明安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片刻后,如同凝结岩浆的红黑色地狱之间,传出她的声音。
这是她最喜欢的歌曲。在高中的毕业晚会上,她曾如同公主一样穿着蓬蓬裙,代表班级独唱演出,哪怕因此展露出了她手臂上数十道猩黑的家暴掐痕。
然而无人觉得她的伤痕很丑陋。
舞裙的珍珠晶莹而圆润,如同她的灵魂,伤痕则是灯光下她金光闪烁的勋章。在排练时她曾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就像她的上千次挥剑,都是她汗水与刻苦凝结成的勋章。
——这么多的疤痕,这么多的勋章,最终凝结出了一个像她这样的灵魂,一条名叫玥玥的灵魂。
她始终是一名会对黑暗果敢出剑的,独立而强大的女性。
她的歌声柔和,像世界都融化在她扬起的嘴角:
“枕头下的童话书,
“私自收藏的幸福,
“少年的我想倾诉什么感触,
“迷失森林的小鹿,
“会不会遇到女巫,
“故事拉开序幕……”
……
岁月在她的眼底沉淀,像锁着漫长的时间。
苏明安记得,这首歌玥玥曾在私下里练过上百遍,当时他从家里逃出来,遇上夜色里在隔音区练习唱歌的她,他们对视着,同样伤痕累累,仿佛两个相似的灵魂。
她说,如果难过,就来听她唱歌吧。
他们在寒冬里曾抱团取暖,如同两只被抛弃的幼兽。她的歌声永远能抚平伤痛。
“星光拨开最神秘的雾,
“踮起脚尖旋转舞步,
“恍恍惚惚听谁在哭。
“月光叮嘱窗外的植物,
“遇到孩子记得让路,
“谁会救赎我孤独……?”
轮椅冲出了血潭区,一瞬间迎上风雪,雪色染白了她焦枯的发。
灿烂的烟火在远方炸开,大地如梦境般宽阔,远方烟火下垂,仿佛星辰在海岸坠落。
两个孤寂的灵魂唱着歌,就像在一同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同等濒临死亡,正与绝望相逢。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她眼底里的红色正在一点点扩大,时间已经差不多接近上一周目她的死亡时间。
轮椅一路飞驰,少女半张脸沐浴在氤氲的光中,飘扬的发丝像是流淌的银河。她眼中的血光一点一点攀升而上。
“你是那童话里的公主站在光明处……”
她仍然在歌唱,高高扬起头颅,露出纤细而满是烧伤的脖颈。
以前他曾经问她一路成长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说,以后能和你一起打游戏了。
即使为了一起打游戏要走过那么远的路,要淌过那么深的河,受过那么多的苦,这样也足够了。
足够了。
S级幸运,足够了。
这漫长而遥远的一生,那些如花一般盛开的孩子们,她看到他正在拼死拯救这些曾经的他和她。面朝黑暗,踏入黑夜,再不回头。
她伴他走了这么久,已经够幸运了。
“哗——”高天之上,缓缓转过一缕明光,那是远方大楼映照灯的亮度,仿佛一抹透彻的黎明从深沉的夜色之中缓缓渲染开来,黑暗犹如褪去的海潮。
“我戴上华丽假面转身躲进黑礼服,”
“请和我起舞趁着童话还没有结束……”
这一刻她高高扬起双手,仿佛那年毕业晚会的盛夏。她表演结束脱去了华丽的蓬蓬裙。
她不是歌词里的公主,甚至买不起一件蓬蓬裙。在向同学归还蓬蓬裙前,她邀请他跳舞。
午夜十二点,灰姑娘要回到家里继续做家务。
她只有这一次了。
当年他步伐错乱地和她跳了一支舞。
“……天亮后让一切,恢复。”
最后一句歌词唱完。
“铛——”来自钟楼的古旧钟声悠远敲响,一瞬间远方绚烂烟火密布黑夜。
2024年的新年到来,午夜十二点,万众同贺新禧。
苏明安这一刻,没再听到她的声音。
他缓缓侧过头,看见她的头颅微微低着,与地面呈30度倾斜,剑身被她握紧,从她的前颈贯入,刺穿了她焦糊的发丝高高扬向天空,仿佛一柄冻结的冰柱。
她的剑没有贯穿他的心脏,她尚存理智,于是调转剑身,贯穿了她自己的脖颈。
她的嘴巴微微开合,好像要说些什么,然而已经没有声音。
“明……”
犹如一只被生生刺穿的鸟儿,纤细的红线勒住了她脆弱的脖颈,凡是扑向自由的,都将连头带身体被生生切割。
风掠过她的发丝,拨弄她逐渐松开的手指。
他无法碰触她的灵魂。
“铛——”远方传来古旧悠扬的钟声,无数欢呼从城市中响起,圣洁的烟火光辉冲天而起,整座城市沐浴在星河之中,庆祝着的人们满面红光,仿佛被托举着升上幸福的天堂。
灿烂光火之下,少女的头在寒风之中向前倾倒,仿佛死在了另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
她的瞳孔失去神采,脆弱不堪的脖颈皮肤被离子剑撕裂,头颅咕噜咕噜滚落。
苏明安伸出仅剩一只的手,在寒风中接住了她的头,指间穿过她的黑发。
“……”
无法死亡的他,已经成为了很多人的【记忆之冢】。他们的名字是他脑海里无法忘却的墓碑,宛如他的二次死亡。
他想起很久以前水岛川晴的话语:
【苏明安,从你刚刚成为第一玩家,献祭玥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心中自私至极。】
【你会失去所有,亲人、朋友,你的身边空无一人,你的手中空无一物,你什么都不能留住。】
他确实自私。
如果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让玥玥安稳地待在后勤,不让她上战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能尽早一点阻拦她,如果他的回档点能再早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染上缺失病了?
那个时候,是不是只要他挽留住她,要她别进凯乌斯塔,她是不是……就不会遭遇危险了?
他没有竭尽全力阻止她上战场——难道他没有一点错误吗?
他扪心自问,全身都在颤抖。长久的忍耐之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反问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像潮湿的沙砾一样,
“——你没有利用她吗?”
没有吗?
“……”
他急促地喘息了一声。
——他没有利用她吗?
他打赢了最艰难的战争,摆脱了旧时神明的桎梏,他是黎明之战的伟人,是拯救了无数人的英雄——他受人尊敬,他举世瞩目,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克托城主。
……然而在49年的时间线,他连一个女孩的灵魂都没留住。
若是他能再早一点,用尽全力再早一点,早一点和她说上话,早一点带走她,在无数个轮回中用尽全力交叠双手……
“簇”一声轻响,他靠近剑刃,剑身同样刺穿了他的脖颈。
他吐着血,抱着她匍匐而下,像将自己埋到了土里。
白雪与水光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无法看清她失去神采的双眸,只剩下喉咙间火烧火燎地烧灼,皮肤都被撕裂。
他的手一直向前伸着,却什么也抓不住。冰雪冻结了他的灵魂。
直至他感到头颈松动,视野咕噜噜向前滚落,仿佛以此可以拥抱永恒的休憩与自由——
“咕噜噜……”
只余新禧的光火与她的剑刃微微发亮,和他的头一起,滚动着坠落于黑暗中。
“……”
如果没有世界游戏……
如果一切都没有开始……他不会在这里满身烧伤反复死亡。她也不会患上缺失病,绝望到自杀。
——戴着猫耳帽的女孩,她本来该是一只成长了的白天鹅。
她会唱歌,会用剑。她拥有新奇的人生,她走出了童年的阴霾,她成长为了一条自由而光辉的灵魂,她会保护每一个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无名士兵。
但她最后却像个疯子一样,剑刃刺向她自己,脖颈断裂。染血的头颅滚到他的手中,到死都没闭上眼。
苏明安知道她死前的那句话想说什么。
……
“明安,以后换个人陪你一起打游戏吧……”
……
她曾经想听他弹钢琴、和他玩游戏,她想与他见证人类的未来,迎接更灿烂的人生。
她知道他的妈妈醒了,他的妈妈会为难他,他已经没有爸爸,没有人那样爱他了。人类对他虎视眈眈,她要站在他这一边。她要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但是不能了。
但她觉得不能了……
……
……
【我好像看见了一年后的未来。】
【——苏明安赢到了最后,他成了死不掉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