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病房门口,来人衣着得体,脸上化着淡妆,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四十岁上下,和向启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紧绷着,分明有些不悦。
来人是向启的母亲,陶兰。
“妈,你怎么回来了?”向启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陶兰,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阿纾,只见后者垂着头,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阿纾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跟陶兰打过交道,但是因着后者与沈太太是朋友这层关系,她对陶兰并不陌生。
只是此时她并不想与陶兰碰面,否则每天来看望向启的时候也不必刻意避开她,如此当面撞上,不免有几分尴尬。
向启见状,没受伤的那只手悄悄拢住阿纾垂在身侧的微凉手指,收紧。
陶兰从门口大步迈进,在床头柜拿起一把手机,“妈开车开到一半,忽然想起手机忘记拿了,便回来拿一下……”
说到此处的时候,她似是刚注意到阿纾一样,扫了她一眼,好奇地问向启,“这位是?”
“伯母好,我是沈纾。”阿纾不动声色地挣开向启的手,自我介绍着。
陶兰蹙眉想了一会,神色有些迷茫,“沈纾?”
“我母亲尚艺晴伯母应该认识。”
岂料,陶兰还是一副困惑的样子,“尚艺晴,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是着实想不起来了,人真是不能老,记忆一年比一年差了。偿”
她这模样,就好似阿纾在套近乎一样,不免令人尴尬。
向启蹙眉提醒着,“妈,就是你之前去听过课的那个尚阿姨,你还夸她课上得好,怎么会不记得了?”
陶兰闻言恍然大悟地看着阿纾,“你是阿晴的女儿?我之前听说她女儿已经嫁了一户好人家,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兰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阿纾知道她指的是她当初嫁入黎家的事情,于是讪讪一笑,“我是听说向警官车祸受伤了,来看望他的。”
陶兰“哦”了一声,视线落到保温桶的汤上,神色变了变,“这是沈小姐做的?”
她点了点头。
“沈小姐好心来看阿启,我很感激。只是医生说他这阵子最好不要吃这些油腻的东西,这些恐怕……”陶兰意有所指地说道。
为了避免油腻,阿纾在炖汤之前特意把骨头焯了水,还添了一些有利于向启骨头愈合的药材,所以其实她今天带来的汤浓度合宜,很适合患者服用。
就算再粗神经阿纾也能明白陶兰此番话的刻意,也清楚此时此刻她并不欢迎她,何况阿纾身为律师,察言观色的本领本就比寻常人更甚一分。
刚才从陶兰出现在门口开始,阿纾就从她眼里看出一闪而过的惊讶,那时候陶兰应该就认出了自己,而后来,她先是假装没看见自己,而后是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她就明白她做这一切不过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
恐怕,陶兰不止认识自己,还记得清楚,至少记得她当年是怎么身败名裂嫁入黎家的。
事情已经如此明了,再去捅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到头来只是往自己脸上打巴掌而已。
阿纾沉默地把已经倒出来的汤重新倒回保温桶,把盖子旋紧,又抽过几张纸把溢出来的汤汁擦拭干净后才看着她开口:“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沈小姐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向家的厨师每日都会按医生的要求给阿启准备膳食,还是不劳烦你费心思了。”
阿纾手指握了握,看向陶兰,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了。”
“妈!”向启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扯着阿纾的手往身边一带,“是我死皮赖脸让阿纾给我炖汤的,而且我看这汤挺好,我喝着也不觉得油腻,反而是家里的厨子做出来的菜千篇一律,让人一瞧就没有胃口。”
陶兰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向启明目张胆的袒护令她格外地不悦,不过不悦归不悦,她到底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看向阿纾唇角笑容有些不自在,“向家子嗣单薄,阿启又是三代独苗,从小娇宠了些,沈小姐见笑了。”
说到此处,她眼神若有所思地瞥了向启一眼,“沈小姐,我有些事情想跟我儿子单独谈一下,你是否可以先回避一下?”
阿纾看了眼二人,识趣地点了点头:“我正好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就不打扰向警官休息了,伯母,沈纾先告辞了。”
手腕上的力道蓦地一紧,只见向启仍然握着她的手,面容不悦道:“刚才怎么没听你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纾抿了抿唇,“刚才忘记了,冯医生让我过去一趟,说是念念的病情有所变化。”
向启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但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任何异样。
他看了一旁面色不佳的陶兰,终是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本来他没想这么早让陶兰知道沈纾回来的事情,但是既然被她碰见了,索性一次性说清楚,而有些话,不要让沈纾在场会比较好。
“你去吧,念念的病情重要。”
阿纾得脱,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拎起桌上的保温桶迅速离去。
病房内,只剩下陶兰和向启母子。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对峙了片刻,陶兰看了眼门口阿纾离开的方向,率先开了口:“你说的那个中意的女人就是她?”
向启不避不讳,点头坚定道:“对,我说的那个人就是沈纾,妈妈也认识她不是,当初你还跟我说很喜欢她……”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陶兰厉声打断他的话,“当初妈想沈家四代书香,我与阿晴又是熟识,也远远见过那女孩子几面,妈本来以为她是好女孩,只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家那么严谨的门风竟然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我听说她为了嫁入豪门,勾引人家丈夫,最后大着肚子上门当众逼婚,让人家不得不娶了她。我还听说她爸爸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迫,也没有令她回心转意,阿启,这样的女人我们向家不会要也要不得!”
向启的脸色微微发白,“妈,沈纾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你和她接触不多,如果你和她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其实她是个好女孩!”
“无论她是不是好女孩,都无法掩盖她曾经嫁过人的事实,而且一个连丈夫死的时候,灵堂都没有上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孩能好到哪里去?”
“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向启蹙眉,总算听出陶兰话语中的不对劲之处,按理说,这些事情的细节他都不清楚,陶兰更不应该知道得这么清楚才对!
陶兰脸上不自在的神色一闪而过,“当初这件事情在青城传得沸沸扬扬,我就算不想知道也难!总而言之,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家世清白,妈妈都不会反对,但是唯独沈纾,妈妈绝不同意!”
“妈……”向启倏地抬头看向她,话语却异常地坚定,“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我要跟谁过一辈子也是我的事情,无论你和爸同不同意,我都不会放弃沈纾!”
陶兰被他脸上不顾一切的神情滞了一晌,脸色亦是慢慢沉了下来。
刚才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当初得知沈纾要嫁入黎家的时候,极少酗酒的向启有段时间天天酩酊大醉,那时候她不明其意,现在想来,只觉得细思恐极。
难不成,自己儿子对沈家那丫头,竟是在那时候就情根深种了吗?
这个发现让陶兰大吃一惊,不可否认向启说得对,起初她对沈纾确然是满意的,因为从各方面来看,她和向启都旗鼓相当,而且听说两人在工作上合作也很默契,若是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她心里巴不得她能成为向家的儿媳妇,甚至那时候看二人相处得当,已经和尚艺晴讨论二人的好事。
殊料……
陶兰阖了阖眸,看着躺在病床上腿脚还打着石膏的向启,只觉得心疼。
所谓知子莫若母,她比任何都明白,自己的儿子虽然每天笑嘻嘻好脾气的模样,但是性格和他父亲一样,格外倔强,就好像当初向父极力反对他报考警校,他还是义务反顾地改了志愿一样,甚至就连对待感情的方式,也与年轻的向父如出一辙,执拗得可以。
在沈纾这件事情他恐怕亦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能硬来,否则只怕会适得其反。
想至此,陶兰尽量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缓缓在病床边坐下,“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医生说你要多加休息,伤才好得快。”
对于自己母亲突如其来转变的态度,向启有些惊疑,不过既然她的态度已没有方才的强势,就让向启看到了一丝希望,他握住母亲的手,轻声道:“妈,你相信我,沈纾真的不像您想象得那样,只要你跟她多接触,一定会慢慢喜欢上她的。”
陶兰闻言,嘴角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她虽然没有再说什么,眉心却几不可见地拧了拧。
向启注意到她的神色,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要让陶兰接受沈纾,在目前看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么沈念的事情,暂且还是先不要再提了,以免惹来自己母亲更过激的反应。
他心绪起伏间,陶兰内心亦是暗潮翻涌,不过谁也没有再把心里的想法托盘而出。
霎时间,病房内一片静谧,母子垂眸不语,各有思量。
与此同时,病房外,阿纾静静地倚靠在墙边,拎着保温桶的手指骨节青白。
她从来没有想过,向启对她有如此之深的执念,也没有想过陶兰对她的偏见会这么大。
只是,她没有资格埋怨谁,毕竟造成如今的局面都是她自作自受。
深深吸了口气后,她转身离开。
阿纾没有直接回沈念的病房,而是在医院休闲区拣了一处僻静的椅子坐了下来,午后时分,病友大部分都在午睡,休闲区只有少数的几位家属。
她把保温桶搁置在一旁,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晒着太阳。
今天的阳光不烈,微风和面,晒得很舒服,不一会儿她就有了打盹的心思。
身边似乎有人在落座,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很熟悉。
阿纾眼皮掀了一条缝,看清了坐在她旁边的人是冯重时,又重新合上眼皮,“冯医生,你不上班吗?”
“刚吃了午饭,出来消消食。”冯重凝眸看向阿纾,风打散了几许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狼狈,他抿了抿唇后再次开口:“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阿纾扯了扯唇角,“是有些不好。”
“怎么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我在想几天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嗯?”
阿纾缓缓地睁开眼眸,漆黑的眼底氤氲了一团迷雾,“冯医生,你有没有爱过那么一个人,爱上山穷水尽,不顾一切?”
冯重垂眸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视线落到她脸上,“但是我见过那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