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桥。”简幽湟伸手,轻轻抚摸着安和桥被风吹的飞舞起来的墨色长发,像是在与情人温存一般。
紧接着,他突然,在她诧异的眸光中,直接把她整个人搂在了怀里。
“你的礼物,我很欢喜。”
是欢喜,不是喜欢,却是比喜欢更喜欢。
砰砰砰……寒风中,安和桥在他的怀里浑身僵硬,心跳却是急速加速。
不过三秒钟后,他就放开了她。
他微微低头,对上她一双半垂的眼,以及那两排在风中,震颤着像是蝴蝶翅羽伴纤长的睫毛,认真的开了口,一字一句,缓慢,绵长。
语调缱绻,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大提琴的奏鸣。
简幽湟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之间陷入一场短暂的沉默,安和桥一直低着头。
直到,简幽湟后退一步,捏了捏她有些冰凉的脸。
“和桥,晚安。”
她才缓缓抬起头。
漆黑的夜色中,鹅毛般的大雪迷离了无边黑幕下,所有明亮的光线。
安和桥站在安家亮着灯的大门口,恍恍惚惚的目送简幽湟的车,渐渐远离在街口,直到消失不见。
这才转身准备进门,却在这时,她身后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庆叔。”安和桥吓了一跳后,皱了皱眉开了口。“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不是给你发了消息,让你别等我,早点休息么?”说着,她大步走到,刚拉开门的柳庆面前站定。
“公子。”两人中间只隔一个门槛的距离,柳庆沉默的看着面前的安和桥,眼神里的复杂,像是藏了一本被雨水打湿的,年代久远的,早已泛黄的书信。
“庆叔,刚刚……”张了张唇,安和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为好。
“公子,外面天冷,你先进来,屋子里我开好了暖气,有什么事,我们进屋说。”
深叹了口气,柳庆慈爱的拍了拍安和桥的肩膀。
“好。”
将近十来分钟后。
安和桥从房间的衣帽间里,换了一身轻便的米白色棉布家居服出来,站在自己房间的外室门口,看着正坐在小茶桌边上低着头,安静的煮着桂圆红枣茶的柳庆,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有些踌躇不前了。
她脸上先前因为演出需要,画上的淡妆,已被她刚刚在浴室里,洗了个干干净净,一张精致绝伦的巴掌大小脸,在室内温暖宜人的灯光下,干净剔透的像是一块被清水洗涤过的羊脂白玉。
再加上头上一头还没有来得及卸下的长发,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一个穿越时空而来的仙人。
柳庆听到脚步声,转头,看着那个站在门边上的孩子,眼底不知道怎么的,就湿润了起来。
“公子,过来坐。你刚刚才在外面吃饱了回来,现在也不适合睡,正好,我也睡不着,坐这无事,就煮了一壶适合安眠的红枣桂圆茶。”
“庆叔,还是我来吧。”走到柳庆面前坐下,安和桥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茶壶,主动给彼此面前两只空着的白色陶瓷杯,加满了红褐色的茶汤。
“京城的人都说公子长得像风吟少爷,其实,要我看呐,公子真的是越长越像小姐呢。”
安和桥倒着茶。
在一旁看着她的柳庆,看着,看着,就叹息般的开了口。
“是么……”安和桥正往柳庆面前放茶杯的手一顿。“是庆叔看着我现在一头长发的样子,才觉得我长得像妈妈吧。”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的头发,就和我现在的一样这么长。”
“是啊,小姐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小到大都没有怎么变过呢。”
说到那个只能依靠记忆,才能在脑海里模糊的勾勒出的影子。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满是厚重的怀念。
“不过,我说公子长的像小姐,不是到今天看见你的长头发,才觉得像的,而是平日里,看着公子的样子,就觉得很像呢。”迅速的隐藏起眼里的惆怅,柳庆端起茶杯轻呷了口茶,笑了笑。
“平日里的样子就很像妈妈?”安和桥失笑。“怕是,全世界也只有庆叔你会这么觉得了。”
其实安和桥是知道自己的长相的。
她是那种典型的组合相,既像爸爸也像妈妈,爸爸妈妈的五官她的脸上,各占一半,然而,就她这像是竹节生长一样,不断拉长的身高,却是像极了身材高瘦的爸爸。
平日里,她又是完全一副男装打扮,从小到大,家里对他的仪态,言行举止,也都是按照男生来。
如今的她,怎么看,都是偏像爸爸居多。
京城里见过他们父女的人,都说她长得像爸爸,其实也没有错。
“公子啊……”摇了摇头,柳庆意味深长的叹道。“那是他们不懂,外人只知道看外表,庆叔我,看的可是神态举止。”
“神态举止?”刚刚端起茶杯的安和桥,脸上的神色一愣。
“公子自己怕是都不知道吧,你啊,平日里的神态举止,很多时候,像极了小姐,就连笑容,都神似呢。”
“温柔,娴静的像从前老爷家,小姐院子里的工笔画一样。”
“……”
“公子如果愿意的话,能跟我说说简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么?”沉默的看着安和桥半晌,柳庆继续道。
“他啊……”安和桥有些愣愣的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
“是啊,我看着,简少爷对公子很是照顾呢。”
“嗯,他对我确实挺照顾的。”安和桥轻轻的点了点头。
“哦?那看来公子对简少爷的印象也是不错的。”柳庆放下手里的茶杯,慈爱的面容上一派祥和,落在安和桥脸上的眼神,充满鼓励。
“那,公子就更要跟我说说简少爷的为人了,庆叔也想知道简少爷平日里和公子是怎么相处的……”
“他啊……怎么说呢。”紧紧的抱着手里的茶杯,安和桥深吸了口气。
一双清澈的眼,在灯光下,氤氲出潮湿的雾气,她低下头,把尖细如玉雕似的下巴,搁在了双膝上。
低下头的刹那,她眼睛里的迷离的雾气更重了。
“庆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呢,他明明年纪并不比我们大多少,却浑身的气质,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学生,神秘的仿佛没有人能把他看透,也好像强大到无所不能。”
停顿了下,安和桥抬眸,朝柳庆笑了笑,眼角眉梢有着她不知道的温软。
“嗯,我看简少爷那孩子也确实有些让人说不出。”柳庆端着茶杯,眯了眯眼。
“是吧,庆叔也这样觉得吧,我在他的面前啊……”说到这里,安和桥似是无力又无奈的轻笑出声。
“总感觉自己稚嫩的像个小孩子。”
明明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的说……
“所以,面对他的时候,我很难像对待别人那样去对待他,却也总是不知不觉的在他面前放松起来,无论是情绪低落的时候,还是心情好的时候……真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呢……”
“那简少爷跟其他的年轻人,在公子眼里,还真很是不同呢……”柳庆低着头,不动声色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面前的孩子,并意味深长的附和。
“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吧,有他在我身边,他就像是我的四面八方一样,无论我从哪个方向倒下,都不用担心,他会让我摔在地上。”
这一晚,深夜里安家宅院,绝大多数人都已入睡,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一片黑暗,唯独北方的一个小院里,某扇木格子窗内,一盏晕黄的灯光,亮了很久。
那时刻,窗外风声如萧音,漫天飞雪。
窗内灯影灼灼下,一老一少的两人,穿着最舒服的家居服,围着一张红木矮桌,在充满香甜气息的空气里,搂着一壶香甜的桂圆红枣茶,絮絮叨叨的聊了很久,很久,久到那壶桂圆红枣茶,最后都清淡了味道。
柳庆和安和桥两人,这天夜里,谁也没有提起刚刚在门外的那个拥抱。
尽管,他们彼此都明了。
可是,在此后无数次,安和桥回忆起这天晚上,总是会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凛冽的寒风中,某人突如其来的,那个让她浑身僵硬的拥抱。
另一个是,柳庆说的一段话。
他说:“公子,很多年前,那个多雨的夏季已经过去,该上岸的人,早就该上岸了,在时间的春暖花开里,不管是什么样的伤口,都应该渐渐愈合。”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一个人,一只狗,或者其他什么,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谁。这是苍茫的时光里,属于我们的残忍,也是恩赐。所有的一切,终将消逝在时光里……”
“生活就是一场电影,时光将一个人最初的愿望,渐渐消耗去,迷失在流年的路途上,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无影又无形。坚持,很多时候,或许也没有那么必要。”
“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有的转身,真的就是一生。”
“还记得,那年你刚满月,小姐抱着你来老爷家里,中午吃过饭,大家都坐在院子里喝茶,你躺在小姐的怀里,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可爱的像是年画上的小童子似的,大家看了啊,都忍不住要争着抢着抱呢,那时候,小姐说啊,只希望你将来能做个你想做的人,这件事,没有时间限制,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始,你能从任何时候开始改变,也可以一成不变,这件事,没有规矩可言,她只盼望着,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能体验未曾体验国的情感,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情,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能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第二天,周六,大清早天不亮,窗外的雪就停了。
安和桥六点准时睁开眼起床,并换好厚厚的运动服,准备出门跑步,却在走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奶奶荆严韵坐在车里,缓缓关上车窗,她的旁边,正坐着倒在后车座的安且落。
安和桥停下脚步,站在门口一愣,车窗完全闭合之前,她的视线和荆严韵冰冷的视线相撞。
那一眼……
安和桥觉得,她奶奶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凉透的近乎能把她浑身的血液冻僵。
“奶奶,这么早,都冻死了,你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我们这是去哪?”
车厢内,安且落闭着眼睛,浑身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倒在后车座的靠背上,哈欠连天。
“你这孩子,大清早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快点收回去。”
伸出手指戳了戳安且落的额头,荆严韵咬了咬牙。
接着,她又转头朝前头的司机道。
“老李,把车内的暖气开大点。”
“呸呸呸……奶奶,那你告诉我,我们这是去哪吧?”
安且落转过头,伸手打了打嘴巴。
“去昭华寺。”
“去昭华寺?”安且落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
“嗯。”
“我们突然去昭华寺干什么?”
“早晨去昭华寺当然是进香啊。”
“奶奶,我知道我们这么早去昭华寺是进香,但你总要告诉我,进香是为了什么吧?今天又不是初一十五。”
每个月的农历初一,十五,荆严韵都会雷打不动的去寺庙里进香,安且落知道。
“今儿个,奶奶带你去昭华寺进香拜拜佛,是为了给你好避避邪气。”荆严韵看着安且落一脸懵懂的样子,脸色沉了沉。
“……”安且落愣了。“奶奶,最近我又没有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要去什么邪气啊?”
“你是没有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是你亲近了不该亲近的人。”荆严韵眸色深深的看着他,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严肃的回道。
“我最近除了家里,学校,哪里也没有去啊。”安且落睁大了双眼,更是不懂了。
“你先别问,等下进完香出来,奶奶再和你说。”
伸手把安且落的手,紧紧的抓在手心里,荆严韵脸上的神色,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阴郁和慌张。
看见她这副模样,少年是彻底没了睡意。
早上七点半钟,两人踩着朝阳从昭华寺里出来,安且落忍不住再次出了声。
“奶奶,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蔚蓝的天空底下,昭华寺门前的道路空荡荡,白雪在铺盖着,像条华丽的地毯。
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下闪着光芒;两人身后昭华寺的屋檐,琉璃瓦的红光在闪耀,门前光秃秃的树枝,棕色的枝桠透过冰霜射出晶莹色。
牵着安且落的手的荆严韵,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脸色依旧阴郁的像是一片化不开的乌云。
“落落,你告诉奶奶,你在家里是不是孤单了?”
“没有啊。”看着她。少年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会跟她亲近起来?”荆严韵的脸色更沉了,甚至眼底还浮现出心痛的神色。
“跟谁?”突然的,安且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家里能亲近的人,你说还有谁?”
“哦……没有啊。”微微垂眸,安且落摇了摇头。
“还说没有,你别想骗奶奶,那天下午,你还还帮着她说话来着。”荆严韵捏着安且落的手腕明显紧了紧。
“我……”安且落低下头,他年纪不大,身高却是已经差不多超过了荆严韵。
“落落,奶奶从小就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和她靠的近,和她靠的近,对你不好,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那个东西,天生就是带煞气的。”
看着眼前低下头的宝贝疙瘩,荆严韵又是气又是恼。
其实,何尝又不是担心到了疑神疑鬼。
“奶奶,你说的那些,都是迷信……”安且落红着眼眶抬起头,一双越见长成的漂亮桃花眼里,有着隐隐的伤神。
“不是迷信!”荆严韵裹着厚厚的深色皮草,颤抖着身子,轻吼道。
这已经是她在外面,近乎失态了的模样。
“……”安且落抿了抿唇,低下头。
“落落,你相信奶奶,奶奶这都是为你好,也是为家里好,你是我的孙子,安家唯一的孙子,以后的安家都要你来顶着,奶奶承受不起你有半点伤害,只要这个世上,有丁点对你不利的可能,奶奶都不允许,奶奶已经因为她,失去你爸爸了,再也不能失去你了,落落……”
说到最后,荆严韵的声音里几乎是颤抖的,布满哀求的。
“奶奶,对不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深深的吸了口气,安且落喏喏得开了口。
“嗯,这才乖,这才是奶奶的好孙子。”荆严韵轻轻的抚摸着少年白皙俊秀的脸,欣慰的笑了。
周一的早晨,安和桥锻炼完,穿戴好走进中厅,时间还早,只有安且落一个坐在餐桌旁边看着报纸。
“四贝勒爷,早啊。”
她进门先是笑着摸了摸,正摇头摆尾的走到她脚边的四贝勒爷。
“汪,汪汪……”很给面子的四贝勒爷,抬头,回了她两声响亮的叫声。
“哈哈……”安和桥被小家伙逗得一乐,轻笑出声,接着就忍不住蹲下身子,直接抱起它,朝餐桌边走近。
“落落,早安。”她抱着四贝勒爷,在安且落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安且落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的看了她一眼,接着,低下头,没有回应。
“……”
安和桥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是闪过些什么, 接下来,她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一直轻轻的摸着怀里的四贝勒爷柔软的毛发。
四五分钟后,荆严韵的贴身随侍,张嫂进门,来到了餐桌前站定。
“大少爷。”她面无表情的朝安和桥弯了弯腰。
“张嫂。”安和桥坐在椅子上,抬头温雅的朝面前的妇人笑了笑,等着她的下文。
“马上要到用餐时间了。”
“嗯。”安和桥笑容不变的点了点头,手里抚摸着四贝勒爷的动作也没有停。
“老夫人说,从今天开始,以后每个周一的早晨,你可以单独用餐,没有她特别的吩咐。”
“这样啊……”安和桥浑身一僵,接着从座位上上站了起来。
“是的。”
“好的,我知道了,那等下还麻烦张嫂和奶奶说,祝她用餐愉快,我就先去上学了。”
安和桥俯下身,把怀里的四贝勒爷放在地上,再次起身的时候,她莹白如玉的脸上,依旧挂着温雅如风般清浅的笑意。
“落落,我先去上学了,你用餐愉快。”
和安且落说完最后一句话,安和桥就借过杵在面前的张嫂,迈着优雅的步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安家中厅。
白色的衬衣外面罩着黑色的圆领羊毛衫,笔挺的黑色长裤,这么冷的天,她的里面穿了一身厚厚的保暖衣,可那身形,在逆光中,纤瘦的像是风中的一枝墨竹。
单薄,水平的双肩,背脊挺的笔直。
她走后,安且落抬起头,沉默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前长廊的晨光里。
------题外话------
估计要被诅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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