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居内。
一如既往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气息。
醺醺然催人欲睡。
本就一夜未眠的长风,不得不悄悄将指甲嵌进掌心肉里,用痛意驱赶困意,强打精神向孔方楚回话。
“父王,七妹告诉我……她虽对君父有所隐瞒,却绝无半点不臣之心。”长风斟酌着措辞,故意欲言又止,“七妹她……是被人胁迫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孔方楚追问道。
“日前有一蒙面人趁夜闯入了清樨殿,逼七妹吞下了一包毒粉……”
孔方楚震惊地嘴巴微张。
宫禁防卫本就松弛。清樨殿更甚。
刚好藉此提醒一下孔方楚要多加防范。
反正寒食进来用的是暗道。
“岂有此理!”孔方楚惊讶过后是震怒,震怒过后有一丝愧意从眼底一闪而过,“那博旱她……没事罢?”
“让御医过去看了,确实中了毒……”长风垂着眼睛,有意刺他一下,“父王在鞫谳时,难道没有发现七妹的唇色和指甲都发乌么?”
当然没有。
因为七公主当时还没有服下曼陀罗花粉。
可即使有,身为父王的孔方楚难道就会看见吗?
漠不关心的面具带久了,也就摘不下来了。
五根手指有长短。何况孔方楚真正偏爱的另有其人。
七公主得到的远没有她这个靶子得到的多。
说真的,长风对孔方楚的情感有些复杂。
和对黄贵妃充满防范不同——
在得知原身的身世之前,她一直是把孔方楚视作父辈和领导的角色。
而这正是对待“君父”的正确态度。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孔方楚面前说得上话。
一个纯粹的利用工具,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往往就会被丢弃。
可是纵观这些年下来,孔方楚对她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赏识和疼爱的。
那一点点的真情投入,也让长风感念于心。
前世,她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长风眼睛有些涩,抿了抿唇角,低低道:“父王放心,御医已经过去了。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七妹年纪小,内心受到的惊吓,较之肉身的磋磨,可能还要更多些……”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为柔和,“父王有空还是去看看七妹罢。”
孔方楚五味杂陈,喉咙里低沉地应了一声。
长风见大功告成,便要告退,就在这时,孔方楚望向她,语气极尽慈爱温和地来了句:“长风,辛苦你了。”
长风哪里敢坦然受之,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代罪立功的。只道:“儿臣惶恐。”一面方敢释放出眼底的倦意。
孔方楚捕捉到了这一点,连忙道:“去休息罢——昏定就免了。”
“哪里能贪睡到那个时候。”长风难得露出了一点活泼的神情,“不过,还是谢父王体恤之心!”
这话说得颇具诚意。
孔方楚听了,心中松快了稍许。他冲恭身行礼的长风挥了挥手。
长风顺势退出了十方居。
出门口时,看见了尽忠职守的杨昀丰。
杨昀丰冲她微微行了一礼。
“杨公公,”长风一面点头致意,一面对上他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所获珍藏中可有一枚柿子大小的夜明珠啊?”
杨昀丰身子一僵。
不待他有所回应,长风便又低低道:“在陪父王去清樨殿之前,记得把它处理掉。”
杨昀丰心如擂鼓,目光下意识地移开,想想又觉不妥,连忙点了两下头,以示回应。
他不知道长风公主是怎么知晓这个秘密的,但却清楚她今日挑明是出于善意而非要胁。若是方才在帝王面前已经告了阴状,那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想到这里,他又心头稍安。
长风强撑着回到了越湖殿,只觉困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方絮瞧着便觉不忍,连忙命人去准备汤婆子。
冬日严寒,没有这个,以殿下的体质,只怕到黄昏时分被笼也捂不热。捂不热,就睡不安稳。
见她体贴如斯,长风心中感动,可是却连抬手轻捏她腮的动作都做不了。
昨儿提了一夜的笔。手酸。
方絮为长风更换寝衣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一点,心疼得不得了。
“说是一人一半,明明六十有三,都是殿下所抄!”她收佛经入匣时,点算得分明,不禁叹气道,“殿下你就是太要强,太自苦了!”
要强的往往都容易自苦。
这话倒没说错。
因此长风也懒得去辩解什么,当然她也没什么力气去辩解——她只想赶紧躺下休息。
方絮嘴上碎啐叨叨,可做事却不拖泥带水,服侍长风换好寝衣,梳理好长发,转身便去接了小宫女递来的汤婆子塞进了被窝。一连塞了两个。
“好了,殿下。”她招呼着站都站不稳的长风,“快来歇息罢。”
长风一听,连忙从善如流。
躺在温暖如春的被窝里,长风觉得自己下一息就能睡着,赶在进入梦乡之前,她嘟囔着道了一句:“方絮,有你在,真好。”
方絮正在放帐子的动作一顿,望向长风的睡颜,眼中尽是一片融融暖意。
她掖好帐边,在退下去之前,轻声道了句:“殿下放心,婢子会一直陪着你的。因为……”后面的声音渐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
这是长风近几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梦里,她看见了七公主把那封书信呈交给了孔方楚。
而紧接着,孔方楚查明了信上的字迹是出自法净之手。
再然后,他差人包围了来凤居……
挟皇子为质,再下令十三州勤王。
那时,寒食已经把兵符又安然无恙地放了回去。
命令下了两道,而勤王的军队会在接到第一道命令时就赶往子城……
没有人会质问君王为什么会连下两道命令,就像君王也不会谴责早至的勤王之师。
兵贵神速,到时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巫越,未必不能来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
事实上,历史中的游牧民族取得的胜利几乎都是以少胜多的。除了马背上练出的强悍,更是因为他们不怕输,以及对赌的本钱少。
巫越以佛治国,是不够勇武,但不代表吴地之人没有血性。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手里又握有筹码,且一早就有了应对之法,为何不敢一战?
长风并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也不喜闻金戈铁马之声。
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以一当十,殊死一博。
长风的美梦,就在一支破阵曲的基调中铺呈开来。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