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轻的掀开了车上的帘子,正要下车,坐在前面赶车的虬髯大汉则是也立刻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想要伸手扶着那个男人,关切道:“公子!”
那个男人微微摇了摇头,稍稍的避开虬髯大汉的搀扶,站在京郊外面的这间小茶肆的门口,透过简陋的凉棚,眼睛里仿佛看向了远方。
“公子,咱们现在这茶肆里坐下休息一会儿,等太阳不这么烈了,再进城便是!”那虬髯大战站在旁边提议道。
那个男人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即使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他的五官看上去却依然极为精致,神色间又满是病态的倦容和疲色。唯独那一双十分温柔的眼睛,即使饱经了风霜,却依然显得年轻而明亮,隐约间,眸低似乎还盈着浅浅的碧色。
叶觉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男人,本来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瞥,可是,看到那双仿佛是碧绿色的眼睛后,叶觉非却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这双眼睛,令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在昆仑玉虚峰上碰到的一个来自西域大漠、明教总坛的一个朋友。
许是因为明教西迁后的总坛经年风沙,叶觉非的那个朋友出门总是习惯性的带着大大的兜帽,明明是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怀里却总是抱着一只脾气坏到家了的波斯猫。
——那只叫做球球的波斯猫第一次碰到叶觉非,出于护主的心思,上来就想挠她,被叶觉非毫不留情的硬把从它的主人怀里揪出来然后伴随着凄厉的喵喵惨叫声扔出去了两回之后,那只波斯猫也就老实了……
叶觉非的那个明教朋友,也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兜帽之下,狭长的凤眼明明带着几分危险的轻佻,可是,那个第一次离开明教总坛前往中原的年轻人脸上,却满是纯真的懵懂……
从自己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叶觉非轻轻的摇了摇头,手里握着沁凉的粗瓷茶杯,微微垂下头来淡淡的笑了笑,旁人看不到的漆黑眼睛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落寞。
那个男人已经带着虬髯大汉走进了小茶肆中。病弱而疲倦的贵公子、忠心耿耿又满脸凶相的赶车人,这样的主仆两个,自然也免不了的引起了茶肆中寻常百姓的好奇,却碍于种种原因而不敢直接打量。
小茶肆里的桌椅本来不多也不少,不过这会儿,因为那些庄户人家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叶觉非身边,是以,剩下的座位,几乎都在叶觉非周围的一圈。
虬髯大汉自然也看到了叶觉非身边靠窗的位置,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那位笑容苦涩、温柔而寂寞的男人却是已经往一处光线暗淡、十分安静的角落里坐下了。
叶觉非低垂着眼眸,轻轻的抿了一口粗瓷杯中凉丝丝的井水。
正是酷暑盛夏,那个虬髯大汉却依然向小茶肆的老板要了一壶热茶。而那个男人,刚刚坐在那里,却是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原本苍白而瘦削的脸上,很快便泛起了一抹病态的红色。
刚刚在珠光宝气阁中醒来时,重伤未愈的叶觉非曾经也是这般狼狈过。
听见那个男人咳得仿佛肺都要从喉咙里吐出来了,叶觉非颇为同情的扫过去一眼,看到那个男人手中的酒瓶后,却是忍不住的微微皱眉。
即使不切脉,叶觉非也能看得出来,那个男人这般剧烈的咳嗽,分明是陈年旧疴,病得这么严重的情况下,不小心翼翼的调养也便罢了,居然还喝酒喝得那么猛,若是这个男人一直是这么个习惯,他的身体会这么糟糕,简直纯碎是自找的!
“小姑娘,你在看什么!”许是叶觉非的视线太过明晰,那个虬髯大汉还站在旁边,忍不住的开口冲着她问道。
叶觉非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看他咳嗽的这么严重——你要不要去给他煮点蛇胆汁、川贝母和枇杷露?嫌麻烦的话,或者随便弄点冰糖雪梨也行啊!都病成这样了,还喝什么酒啊……”
那虬髯大汉虽然不懂医术,不过,也大致知道,叶觉非说所的东西,大抵都是有润肺止咳的效果。
虬髯大汉原本的气势汹汹,在对上叶觉非漫不经心的眼神之后,加上对李寻欢的担忧,迅速的气弱了下来,几乎是小声嗫嚅道:“少爷他不肯喝……”
叶觉非的嘴角微微抽了抽。
轻轻叹了口气,叶觉非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收回视线,也不再继续看着李寻欢那边的情形,只是慢条斯理的自斟自酌。
虬髯大汉看了刚刚止住咳嗽,满脸病色的李寻欢一眼,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多谢这位姑娘关心了!姑娘可是懂医术?”
叶觉非扯了扯嘴角,没有立刻回答。这种不太配合大夫的病人,叶觉非的记忆里,小师姐叶婧衣就算一个。叶觉非现在这半吊子的医术,说起来,也是因为小师姐身体病弱,进而“久病成良医”的缘故。
叶觉非作为叶孟秋的关门弟子,比叶凡、叶婧衣还要小一点,和小师哥、小师姐偶尔倒是也能玩到一块去。叶觉非会自己跑去学习医术,也是想着能帮忙照顾到叶婧衣的缘故,只可惜叶婧衣天生病弱,即使是医圣前辈亲自出手,也只能是勉强延续其生命,她的病症,几乎再难治愈……
后来,叶婧衣拖着病体,也不愿每日留在藏剑山庄的一方天地之中,断而悄悄离家,孤身一人漂泊江湖……
而对于叶觉非来说,虽然担心叶婧衣的身体,但是,她的心里却也明白,叶婧衣渴望自由、渴望亲眼看过这大好河山的愿望,即使稍有不慎,叶婧衣眼中的秀美风光,很可能便会成为她的埋骨之处……
叶觉非又瞥了那个一脸病容却笑容温柔的男人,淡淡道:“既然他不想喝,你就随了他的意思便是。”
虬髯大汉登时愣了一下,他本以为,这个小姑娘既然孤身行走江湖,又是甫一见面,就注意到了自家公子多年的咳嗽顽疾,怎么着也得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好生劝慰自家公子几句。
毕竟,他跟在自家公子身边照顾侍候多年,深知李寻欢的性子,虽然温柔,却也固执得很,他实在是劝不动了,才会故意和这个小姑娘搭话,妄图让旁人开口,以李寻欢的软心肠,对方一个小姑娘出自好心的劝他,若是稍微态度硬气些,哪怕是为了敷衍那个小姑娘,李寻欢也会答应下来几日,却没想到,叶觉非竟然会直接这么说……
反倒是李寻欢,瘦可见骨却白如美玉的手肘支在桌上,突然对着叶觉非这边笑了起来,举了举手中的酒瓶道:“这位姑娘倒是性情中人,李某敬姑娘一杯!”
然而,叶觉非刚刚的话语,虽然完全处于那个虬髯大汉的意料,对于李寻欢的敬酒,叶觉非做出的反应也同样完全超出了李寻欢的想法。
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叶觉非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粗瓷茶杯,丝毫没有性情中人的意思,只是平静道:“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居然还喝?”
“……”虬髯大汉盯着叶觉非,满是懊恼的心道,这句话你刚刚怎么为什么不说,刚刚直接以医者的口气劝说——哪怕是骂他家少爷一顿呢……
“……”李寻欢也很少会碰见过叶觉非这种反应的人。当下,只得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抬手仰头,大口的把瓶中剩下美酒喝完。
不过,叶觉非这种看似冷冷淡淡、仿佛对所有事情都漫不经心的态度,却让李寻欢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像雪地孤狼一样倔强而又冷漠、看似老成而又实则天真的少年。
虬髯大汉眼神灼灼的看向叶觉非,开口道:“喂,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从刚刚李寻欢开始喝酒,就一直在盯着他那双隐隐泛着碧绿色的眼睛的叶觉非终于收回了视线,瞥了那个虬髯大汉一眼,微微弯了弯嘴角,理所当然的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虬髯大汉本来就不是个善言辞的人,登时微微愣了一下。
李寻欢最是心软不过,见那虬髯大汉愣在那里,便十分从容的笑着接过了话头,爽朗一笑道:“在下李寻欢。”
那个虬髯大汉阻拦不及,等到李寻欢自报家门之后,脸上几乎是立时的浮现出了懊恼之色。
然而,出乎他们两人的意料,叶觉非却对曾经在江湖中声名远扬的小李飞刀“李寻欢”这三个字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犹有些好奇的盯着李寻欢的眼睛,突然开口说道:“你养猫吗?”
本以为叶觉非一身江湖打扮,虽然年幼,但是也不该不知晓李寻欢的名字,可是,看叶觉非的反应,却是真的从未耳闻此事……
李寻欢顿时怔了怔,道:“猫?”
叶觉非点头,想了想,微微莞尔一笑,轻快道:“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眼睛也是碧色的,他就养了一只很好玩的波斯猫!”
李寻欢愣了许久,终于哑然失笑道:“你一直盯着我,就是因为我和你的朋友很像?”
叶觉非道:“只是眼睛有些相似而已!对了,我叫叶觉非!”
李寻欢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