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阳光温暖而明媚。
满是厚重典籍的书阁里,静谧无声。
书阁中自然没有燃香,可是,厚重的红酸枝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屋室内自有其芸草书香,清隽而雅致。
叶觉非微微侧着身子坐在桌旁,单手支颐,低垂着的眼眸中,视线有些微微的散乱,仿若失去了焦点一般。
在她的面前,正平放着两本线装书,一本书并未打开,墨迹清晰的封面上,笔式风姿遒劲的写着《旧唐书·卷十》几个字,而另一本则是已经被翻阅了大半,冰凉的指尖抚在书页上,几乎有些微微的颤抖。
“……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楱荆,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叶觉非静静的坐在那里,挺直的背脊近乎有些僵硬,整个人宛如一座苍白而美丽的雕像般,连精致的面容都随之凝固了起来。
李唐王朝倾覆之后,历经五代十国,而后便是宋朝、元朝、直至今日的大明……
叶觉非怔怔的望着桌案上摊开的第九卷旧唐书,大唐天宝年间熟悉的记载,此时却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梦醒来,竟已是数百年后,山河犹在,物是人非……
过了有半月之余,叶觉非身上的伤势总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些,那些令人心生骇然的数道深深的伤口,也渐渐的愈合起来。
叶觉非这段时间一直住在珠光宝气阁中养伤,期间,原来的总管霍天青不知因何缘故,神色黯然,自请离开。从那日夜晚,陆小凤、西门吹雪等人在珠光宝气阁寻衅之后,叶觉非竟是再也不曾见到过霍天青此人。他的离开,叶觉非还是从自己醒来后就一直守在她旁边的那个侍女口中知悉的。
不过,对于霍天青此人,叶觉非总觉得他心思莫测,行事微妙,如今他自己离开了,对于珠光宝气阁和阎铁珊来说,大概也是一桩幸事。想着那日黎明前夕似乎是霍天青的脚步声,叶觉非微微皱了皱眉,暗自想到,不过,既然霍天青已经离开,叶觉非也懒得再去追根究底罢了。
珠光宝气阁的主人阎铁珊虽说对叶觉非有救命之恩在前,但是,随后叶觉非在受伤之际,依然不顾一切的护他周全一事,却也让阎铁珊颇为感动,加上由于叶觉非的缘故,金鹏王朝的骗局在上官飞燕设计陆小凤、花满楼等人找上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之后,便直接戛然而止,深知此事背后阴谋之深的阎铁珊,更是将叶觉非奉为上宾。
等到四月下旬,叶觉非身上的伤势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而这些日子以来,叶觉非每日留在书阁中,几乎将厚厚的《旧唐书》悉数翻阅了数遍……
从最初的心神恍惚,一直到今日的平静如水,虽然是置身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寄人篱下总不能太过长久,待叶觉非的心定下来之后,便也向阎铁珊提出了自己将要离开的打算。
阎铁珊苦留无果之后,应对得倒也干脆,只是劝说叶觉非再多留几日,总要等身体彻底恢复之后,也让他有时间准备一席送客之宴。至于阎铁珊送出的那些财帛之物,叶觉非倒是不曾拒绝。
毕竟,曾经的叶觉非出身素来家底深厚的藏剑山庄,又是御神门下,和如今执掌藏剑山庄的几位庄主乃是同一辈分。此前,叶觉非从来不曾为钱财忧心过,然而,在这个陌生的大明朝,叶觉非却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更是身无长物……
阎铁珊送给她的那些金银之物皆被随意的放置在房间里,叶觉非一身布料极其柔软轻便的衣衫,却是在屋子外面的荷花池边上,映水练剑。
然而此时,正在珠光宝气阁正堂的阎铁珊以及一直留下来帮忙的苏少英,却是对着黄梨花木桌上的一张淡蓝色的短笺发怔。
“闻君有高古玉雕蛇环,沁色纯粹,神韵飞扬,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时,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淡蓝色的信笺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淡紫色的光泽,一阵轻柔而细致的郁金香气息,也自这短笺上轻轻盈盈的弥漫开来。
苏少英呆了半响,才开口道:“那个高古玉雕蛇环,据传乃是汉时王侯之物,素有平安祈福之意……”
阎铁珊紧紧锁着眉头,使劲盯着桌上的淡蓝色信笺,喃喃道:“就是想着那个高古玉雕蛇环寓意平安祈福,想着觉非姑娘这段时日受了重伤,身体病弱,所以我刚刚便也将其送给了觉非姑娘,以做祝福之意。”
苏少英继续道:“楚留香的蓝色短笺送至,便定然会如信笺中所言,取走奇珍异宝……”
阎铁珊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道:“盗帅之名,天下皆知,我这珠光宝气阁中奇珍异宝无数,若只是珠光宝气阁中的物件,他便是取走一二,我也不会与他计较,可是,这高古玉雕蛇环有平安祈福之祝愿,我才刚刚送给觉非姑娘,若是今夜子时便失窃,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少英和阎铁珊面面相觑,半响后,阎铁珊皱着眉,用两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头拈起桌上那张带着郁金香气息的淡蓝信笺,断然道:“我先把这短笺拿去给绝非姑娘看看。若是今夜子时楚留香真的来了,也总要事先告知觉非姑娘一声!”
苏少英点点头,跟在阎铁珊身后,两个人的步伐免不了有些急切的一起往叶觉非所住的屋子方向走去。
站在荷花池畔,叶觉非轻轻的将千叶长生剑放在手边的桌上,然后才伸出手来轻轻的从阎铁珊手中接过那张淡蓝色的短笺。
午后的阳光之下,信笺上黑色的字迹仿佛都带着些微微的光泽,本就挺秀飘逸的字迹顿时更添几分潇洒随意之感。叶觉非将蓝色的短笺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除了今夜子时来取高古玉雕蛇环一事之外,确信上面再无旁的信息。倒是上面十分别致的郁金香气的淡淡香气,颇有几分飘渺奇异之感。
叶觉非轻轻的将这封蓝色短笺放于荷花池边的石桌上后,意味不明的开口说道:“你们刚刚说,这封短笺是盗帅楚留香所写?”
阎铁珊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随即又叹息道:“楚留香的蓝色纸笺既已送上,高古玉雕蛇环今夜子时,怕是会难保了……”话说到此,阎铁珊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难看了几分。
叶觉非定定的盯着桌上那张淡蓝短笺,半响,才轻轻的呵笑了一声,神色莫名的柔声说道:“偷便偷了,还要存心先送上一封信笺,是挑衅么?还是看着物件的主人或是担忧或是心急如焚很有趣?”
苏少英微微皱着眉开口道:“盗帅的传闻,江湖上无人不知……楚留香本人轻功天下无双,又风姿俊朗,素有‘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之言,被人奉为是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
叶觉非冷冷得打断苏少英的话语,用一种不带丝毫温度的话语,没有丝毫迟疑的笃定道:“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罢了!”
阎铁珊和苏少英又互相看了一眼,阎铁珊开口劝道:“觉非姑娘,楚留香盗帅之名觉非浪得虚名……也是阎某的不是,想着高古玉雕寓意美好,便将那高古玉雕蛇环送给了你,却不曾想到,那蛇环玉雕竟然会不小心惹来了楚留香的兴致!”
叶觉非抬眼轻轻的瞟了阎铁珊一眼,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挑了挑眉,平静道:“阎老板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有鸡鸣狗盗之辈上门挑衅,不去指责那偷东西的贼,反而要责怪自己手上有这高古玉雕,是哪家的道理?”
阎铁珊无奈道:“觉非姑娘伤势才刚刚痊愈,玉器通灵,阎某只是怕因此事闹将起来,对觉非姑娘不太好……”
叶觉非笑道:“阎老板多虑了,我这人从来不在乎那些!”
阎铁珊这才松了口气,也笑了笑,道:“如此,阎某便也放心了!这样也好,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高古玉雕而已!”
叶觉非也跟着弯了弯眉眼,莞尔一笑道:“是啊,不过是一件高古玉器罢了!”
等到阎铁珊和苏少英离开之后,叶觉非才重新用指尖拿起桌上那张楚留香的淡蓝短笺,精致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自言自语一般的轻轻念道:“今夜子时,当踏月来取,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今夜必不空手而反?呵……”
叶觉非微微垂眸,将那还带着淡淡郁金香气息的淡蓝纸笺收好,拿起桌上的轻剑千叶长生,转身回了屋子,将信笺上所指的那件极其古雅的高古玉雕蛇环单独取了出来,独自一个人走到了珠光宝气阁的大门处,问过门房街上合适的典当铺商行之后,便顺着那门房的话语,径自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