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长安城内起了薄薄的雾,雾气中还弥漫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让原本就关门闭户一整天的百姓们再次心生恐惧,不敢轻易的出门。
事实上,城中的禁令仍然生效,几道城门也关得严严实实,一个人都不准出城。
百姓们不敢随意走动,但群臣却不能闭门不出。
天没亮就有几十个宫中的小太监披星戴月的出宫去到了各个官员的府上通传,于是卯时不到,至少六成以上的官员齐聚在了朱雀门前,在得到了秦王的准允之后,他们进了宫。
只是,今天没有朝会。
皇帝还将自己关在两仪殿内,一整晚,除了宇文晔和商如意离开之外,那道沉重的宫门再没打开过,太阳渐渐升起,阳光应该也透过窗户照进了这座大殿,可里面仍旧一点声息都没有。
围在门口的大臣们渐渐的不安了起来。
尤其是看到包围在大殿四周的士兵,由那个壮硕如山的申屠泰率领,他的身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到底沾染是谁的鲜血,可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敢问。
也顾不上去问。
哪怕前来通传的小太监一个个守口如瓶,这些眼睛都是油锅里熬过的官员也能从他们紧张的表情里读懂太多情况。
更何况,昨天城中几场混战,昨夜玄武门杀声震天,今天宫中的一切都是秦王和秦王妃在打理指挥,而太子和太子妃,还有齐王连一个影子都看不到,他们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只是面对门窗紧闭,整个透出一股沉沉死气的两仪殿,众人还是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
该怎么办?
有人站在门口,谨慎的小声说道:“陛下,昨日太子、齐王和吴山郡公起兵作乱,已为秦王剿灭,为安文武百官之心,为安天下臣民之心,请陛下……”
说到这里,那人自己都噎住了。
说起来,这些官员们都是学富五车,平日里一开口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可今天却都像被堵了嘴,哪怕开口的也是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毕竟,纵观历史,历朝历代,也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他们更不知道,面对这件事,应该如何引经据典,去说服皇帝接受眼前的一切,并且顺利的退位让贤。
就在众人期期艾艾的时候,人群中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陛下。”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众人纷纷退开两边,果然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的身影走到了大殿前,不是别人,正是纪泓。
汤泉宫一案之后,他借口年老多病,已经沐休数月,几乎不再上朝了。
看到他来,众人的心中更感苍凉。
毕竟当初皇帝登基时,前来请他的就是纪泓,没想到到了今天,仍旧是纪泓……
有些人立刻上前说道:“纪大人,您是群臣之首,今日之事,恐怕还是得您来劝诫陛下。”
“是啊,秦王殿下英明神武,理当册封为太子。”
“这朝廷中,有邪佞作祟啊。”
“纪大人,还是需要您来正本清源啊。”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话语,纪泓没有接话,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两仪殿的门口,看着那紧闭的殿门,听着里面无一丝声息的寂静,轻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陛下,老臣纪泓,前来请辞,请皇上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啊?”
一听这话,众人都惊呆了。
却见纪泓慢慢的跪在了两仪殿前,哑声道:“老臣历经两朝,侍奉三帝,犬马齿衰,病骨支离,纵有心报效,亦恐力不从心,反误国事。”
大殿内依旧安静。
周围也是。
群臣们原本吵吵嚷嚷的,这个时候听到他这一番话,虽然都安静下来,可众人的心中却起了千层波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透出了异样的眼神。
而纪泓跪在殿前,低着头继续说道:“老臣唯一放不下的,是陛下。”
“陛下春秋已高,犹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焚膏继晷。老臣斗胆进言,龙体贵重,当顺四时之序,神器至大,宜择贤者承之。”
“老臣将去,惟愿大盛王朝千秋万代,永盛不朽。”
说完,深深的叩拜下去。
“纪大人……”
一旁走出了两个消瘦的身影,俯身扶起了纪泓。他老泪纵横的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尚书沈世言和内史令裴恤。
昨夜,两人被宇文晔的人送回各自的府上,可他们也几乎是一夜没睡,顶着通红的眼睛一大早又与群臣齐聚于此,虽然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但面对紧闭的宫门,众人还是无一能开口,却没想到纪泓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说了那些话。
沈世言道:“纪大人……”
纪泓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人群后方,两个熟悉的身影,苦笑了一声。
他道:“我已经老了,可年轻人还大有所为。”
“……”
“你们,好好的侍奉陛下吧。”
说完,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文书塞给沈世言,然后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直到他走远,众人才各自叹息着,又一次回过头来,但两仪殿的大门仍旧紧闭着,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听到了刚刚那番话没有。
裴恤看了沈世言一眼:“这是——?”
沈世言也急忙展开了那卷文书,仔细一看,原来是纪泓草拟的一份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御极万方,夙夜忧勤,惟愿四海升平,宗社永安。然太子、齐王不修德政,罔顾君亲,阴怀悖逆,谋乱社稷,朕每思及此,痛心疾首。
秦王天纵英武,忠孝兼资。昔平群寇,定八方,功在社稷;今又诛除凶逆,护朕躬安,勋业巍巍,朝野共仰。朕观其德,足以承宗庙之重;察其才,堪当继大统之尊。
今废太子位,削齐王爵,以正国法。特册封秦王宇文晔为皇太子,授以监国之权,总领万机。朕当退居深宫,颐养天年,望尔克绍箕裘,光耀大盛。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一看之下,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其实,这上面的话,一字一句,几乎都是今天到场的人的心声,可他们到底还是顾全自己的颜面,更要顾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毕竟皇帝一日没有开口,就还掌握着对他们的生杀大权,所以没有人敢真正开口。
没想到,纪泓来到这里,将该说的话,该奉上的文书,一件不落,都办了。
沈世言慌忙转身,对着已经走远的纪泓那苍老又佝偻的身影深深一揖,周围的群臣也都随着他一道向那位老臣深深拜倒。
一拜之后,沈世言立刻转身,手捧着那份文书便要朝两仪殿紧闭的大门跪下。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了沈无峥的声音。
“且慢。”
沈世言皱着眉头转身一看,只见沈无峥从人群中走出来,直接接过他手中的文书上上下下浏览了一遍,然后轻声说道:“这份文书,只怕需要再添减一些。”
沈世言大感诧异:“添减?这还需要什么添减?”
以他身为尚书仆射的身份,草拟了无数的圣旨,也为皇帝颁布了无数的旨意,这份圣旨写得可以说几乎完美无缺,哪里还要添减的?
却见沈无峥沉静的说道:“必须有添减。”
说完,他竟不顾周围众人的迟疑,拿起那文书便转身离开,步履匆匆,不一会儿便到了千秋殿。
刚到门口,就看到善童儿带着一众亲兵守卫在那里,虽然宇文晔已经控制了整个长安城,但必要的防范还是得有,一看到有人靠近,善童儿立刻迎上前来,见是他,松了口气:“沈大哥,你怎么来了?”
沈无峥道:“有些东西,要给秦王看。”
“哦,那你进去吧。”
沈无峥也不多话,点点头便走了进去,而刚到院中,又看到卧雪默默的捧了一些衣物往偏殿那边走去,立刻道:“你怎么在这里?”
卧雪看到他,忙行了个礼:“沈大人,奴婢护送楚夫人回来。”
“楚夫人?”
“是,昨天王妃让奴婢去迎楚夫人,接应了他们之后回秦王府住了一晚,今天再护送夫人和小殿下进宫的。”
“元乾也在?”
“是,王妃刚刚就是带着楚夫人和小殿下去偏殿休息了。沈大人来,是找王妃有事吗?”
沈无峥沉吟了一番,立刻摇头道:“没事,不用跟她说我来过。”
“……”
卧雪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是。”
沈无峥便也不跟她多话,拿着那份文书走进了千秋殿,果然看到宇文晔一个人坐在里面。
虽然整个皇宫严阵以待,千秋殿周围也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可他丝毫没有携带,仍旧铠甲加身,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但沈无峥一看他晦暗的眼睛就知道,他肯定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听到脚步声,宇文晔抬起头来:“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是一阵闪烁:“两仪殿那边——”
沈无峥对着他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启禀秦王殿下,刚刚纪泓大人前来向皇上辞官,临走前,交给了众人这份草拟的圣旨。但微臣看着,似乎应该再有添减,请殿下裁决。”
说完,将那文书送到了宇文晔的面前。
宇文晔听得一阵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