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顾怀卿三个字,楚老夫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表情一瞬间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看着缓缓走进来的女子,逼问道,“你是谁?!”
楚老夫人如此过激的反应,着实吓到了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第一次看到向来镇定的老夫人露出如此表情。
不过也不怪楚老夫人会如此,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顾怀卿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道永远无法祛除的诅咒。
那时候她还是不是晋国忠勇伯府上的夫人,只是兵部尚书白通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
府中嫡母善妒,又是个有手段的,将一干妾侍调/教得服服帖帖的,喊东不敢往西。这其中,自然包括了白若柳的生母虞氏,空有一张美人脸,却生性愚钝懦弱,不说能替白若柳争取什么,很多次若非白若柳聪慧,甚至活不到成人。
对于虞氏,白若柳唯一感激的,就是她给了她一张足够美丽的脸,成为她翻身的利器。
嫡母膝下一儿一女,自幼娇宠得不得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而身为庶女的白若柳,则是一年四季新衣都分不到两套。
她几年蛰伏,终于在嫡姐婚事定下前夕,设计毁了她的清白。白通不甘心联姻的计划就此搁置,于是让她顶上,庶女的身份上不得台面,是以将她记到嫡母名下。
成为尚书府的嫡出小姐之后,白若柳终于得以穿上美轮美奂的新衣,随着嫡母一道出门各勋贵府上走动,镇远将军府上,便是其中之一。
在家中之时,白若柳就会偶尔听到府中下人谈论,镇远将军府的顾小姐如何上不得台面,成日里舞刀弄枪,不通文墨粗俗无礼,乃是京中女子的笑柄。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女子是得不到家中长辈宠爱的,即便出身高贵又如何。可是后来,她去过郡公府上之后,才知道,她的想法太可笑了。
这个世上,总有些人是上天的宠儿,即便一无是处,也同样坐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顾怀卿就是这样的存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特质,却依旧被家中人捧在掌心。
白若柳对此虽然心中妒忌,却也未曾在意,直到,她见到了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顾怀恩。
她开始有目的的接近顾怀卿,为的是从她口中探听到她哥哥的消息。
那个时候的顾怀卿,毫无任何心机可言,她说什么,对方就信什么。因此她很容易套出了很多消息。
随着了解越多,她对顾怀卿的嫉妒之意越深,终于在一次想约去郊外踏青的时候,她对顾怀卿的马动了手脚。
那一次,顾怀卿险些丧命,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才堪堪醒来。
可是醒来之后的顾怀卿,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忘记了所有的事,包括家人也包括她们所谓的友谊。
白若柳试图再以从前的方式获取她的信任,发现行不通后,又换了策略。这一次,她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再度与顾怀卿建立起友谊,在这个过程中,她几乎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她亲眼看着顾怀卿从舞刀弄枪粗俗无礼的蛮女,渐渐变成知书达理温婉明媚的世家女子,而最不可忍受的是,顾怀恩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暧昧。
白若柳从嫡母口中知晓,顾怀恩并非镇远将军所出,而是其故友遗孤。
因此,白若柳更是嫉妒得发狂。
得不到,就要毁了。这是她从小坚持的信念。
而就在不久之后,她等到了这个机会。
白通收受晋国大皇子的贿赂,欲除去顾家。白若柳与顾怀卿交好,则是最好的机会之一。
她接着顾怀卿的信任,在顾家藏下所谓镇远将军通敌叛国的证据。
后来,顾家倒了,阖府上下百余口人被押往刑场斩首,她还亲自去看了。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顾家人落魄的样子,她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只是不想,竟然有人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劫了法场,救下顾家兄妹两人,并成功潜逃离京。
伺候的大半年时间里,白若柳几乎没睡过一次好觉,夜夜梦到顾怀卿前来索命。直到后来顾家兄妹投海自尽的消息传回京中,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白通的示意下,嫡母开始替她相看人家,然而在一切定下之后,白通所做的事被揭发,一家人沦为阶下囚,唯有她阴错阳差的逃离。
……
时至今日,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年的事随着陈国的灭亡而灰飞烟灭,可她仍旧偶尔会想起顾怀卿,想起那个让她嫉妒得发狂的女人,也会想起顾怀恩,那是她少女时期,一见倾心的人。
可是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再次从别人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你究竟是谁?!”女子未曾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而后,便见得那女子微微笑了起来,“白若柳,你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看看这张脸。”
这人,自然就是顾倾城。不过她此刻的容貌,却并非原本的,而是经由简单的易容术调整过后,与原本的顾怀卿有几分相像的。
楚老夫人闻言,看向她的脸,那眉眼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起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隐隐带了几分恐慌与怀疑。
“你是顾怀卿?”
“不,不可能!那个贱人已经死了,几十年前就死了,随着顾怀恩一起,死在了东海之滨!”
“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究竟有什么目的?”
楚老夫人活了这么大年纪,一路走来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轻易不会被鬼神吓得六神无主,很快就反应过来。
顾倾城几步走到她身边,笑道,“白若柳,还记得京城郊外那匹突然发狂的马儿吗?还有,顾家花园中埋藏着的通敌叛国的证据?或者说,你曾说过那些虚情假意的话?”
“是,我不是原来的顾怀卿,因为她在摔下马后便魂兮归去,那具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陌生的灵魂,你后来讨好的,是我,不是她。”
“你是不是仍旧还在怀疑我所说的话?因为这张太过年轻的脸吗?那么,这样呢?”
顾倾城在她面前,一点点擦去脸上的伪装,露出遮掩之下倾国倾城的脸。
“这张脸,你还记得吗?是几年前,在楚念容身子不适的时候,你进宫去探望她时,我们曾远远见过一面。多亏了那一面,我尘封的记忆才有所松动,否则,我也许此生都记不起那些仇恨。”
“想起来了吗,白若柳?”
顾倾城再次逼问。
许久之后,楚老夫人才颤声道,“是你……当年念容……”她话未说完,又被顾倾城打断。
“对,你最得意的女儿,就是我亲手弄死的,她自作聪明以为拿捏住了宋鸿逸的弱点,却不知那是催命的诅咒。我借宋鸿逸之手,让她堕入绝望的深渊后才要了她的命。”
“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想起我们之间的仇怨。白若柳,要怪只能怪你心太大,给了她那味绝子的药。而同样的错误,你还犯了第二次!”
顾倾城说到此处,楚老夫人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宛彤,宛彤她……”
顾倾城继续道,“对,楚宛彤会落得如今的地步,小产,终身不孕,被废,不仅拜我所赐,也有你的因素,白若柳,是你给她的东西,导致了这一切。”
“还有楚临风被罢职一事,你真的以为是护驾不利,不,他是在与我私会之时,被皇上撞见了,也就是说,穷极一生,他都再无法得到皇上的重用。”
“白若柳,顾家当年的冤仇,陈国已忘,白家已覆灭,宋鸿逸也死了,唯有你还活着,可是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断子绝孙,我只是一手毁了你的风光尊荣,这样的感觉如何?比起当年你们所做的,我仁慈太多了,不是吗?”
她说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就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楚老夫人。
而知道了一切的楚老夫人,怒目圆睁,颤巍巍的伸手指着她,“你……你……”最终却没能再说出一个字,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这才如梦初醒,忙过去掐她人中,焦虑的唤着她。
站在一旁的顾倾城暂时被忽略了,没人注意她,她又站了片刻,转身就走了。
她的表情始终镇定面带微笑,是以无人察觉她的异常,让她顺利出了楚家祖宅。
——
今日的气候很好,阳光明媚,碧空万里无云。
擦去掩饰之后,倾国倾城的容颜暴露在阳光之下,好在小小的县城里并人不多,楚家祖宅更是地处偏僻,是以无人看见。
她站在楚家祖宅门口,一时之间却有些茫然。
这么多年了,大仇得报,她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此刻心中却是空落落的。
柳红在外面等候依旧,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将手中帷帽替她戴上,见她有些愣神的样子,又牵着她的手,将她带离了此地。
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楚家的人才匆匆而来,循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追去,却未曾见到人。
而此刻,两人已坐上了离开顺义县的马车。
一路上,顾倾城都有些魂不守舍的,眼神呆滞,没有半分往日的神采。
柳红颇为担忧的道,“主子,事情办得如何了?”
她以为是楚家祖宅里出了问题,这才导致顾倾城这番表现。
许久之后,才见顾倾城缓缓点头,“一切都了解了。”
柳红有些诧异,又接着问道,“那接下来,我们就要去东海之滨了吗?”
听到东海之滨几个人,顾倾城忽然抬起头来,直愣愣的看着柳红,而后唇角慢慢勾起,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是啊,去东海之滨,完成跟谢锦曦的交易……”
——
东海之滨,岸边的一户小渔家。
宋承瑀已在此等候了两日了。
他此前本来是待在源县修养的,却忽然收到母亲的书信,让他到东海之滨来等候,说为他找到了治疗腿疾的良医。
如果是在新皇继位以前,宋承瑀只会对此欣喜若狂,可是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掀不起多少波澜。
有些事,习惯以后,自然而然也就接受了。
可是,他虽不在意,却不想叫母亲失望,于是便从源县赶了过来。
海边的日子也颇有一些趣味,等待的时间里,他每日早起钓鱼,日暮收杆,收获尚可,都让随从拿去请人处理干净后做成菜端上桌。
今日也是如此。
他坐在轮椅上,手中持着钓竿,静静等候鱼儿上钩。却忽然察觉随从走了过来,告知与他,人已经到了。
他愣了一下后,收起钓竿,由随从推着回到渔家。
方才进得门,便见得屋内坐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楚容貌。只是不知为何,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那女子站起身来,一步步朝他走来,他只觉得心中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顾小姐,王爷就摆脱您了。”随从郑重道。
“嗯。”她轻声应道。
“倾……”宋承瑀闻言,蓦然睁大眼睛,开口想说什么,只说出了一个字,顿时便失去了意识。
随从见状,不善的眼神落到顾倾城身上。
“别担心,他没事,让他昏迷过去,只是为了不影响治疗。”顾倾城淡淡道,“把他抱到床上去。”
随从犹豫了片刻,便照她吩咐的做了。随后便被顾倾城赶出了屋子。
顾倾城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随从也守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朝阳初升,顾倾城方才从屋内出来,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大约午后便会醒来,谢锦曦答应我的东西呢?”
她说这话,似体力不支一般,身体忽然有些不稳,下意识的伸手去抓住前面的人。
随从未曾多想,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却不想,碰到她手的一瞬间,浑身的力气一瞬间消失一空,而后便失去了意思。
顾倾城送开手,面色虽然依旧苍白,脸上却是一片平静。她从容的离开渔家,去到与柳红约定的地方。一个无名的小码头。
柳红坐在一艘小渔船上,船头站着一个老渔翁,远远见到她的身影,便向她招手。
顾倾城走近了,却并未立刻上船,而是站在岸边,对柳红道,“柳红,你真的要随我去吗?哪怕有可能葬身东海,又或者饿死孤岛?”
柳红笃定的点头,“当初主子你救下我们姐妹两人,我便在心中发过誓,主子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倾城便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了,只得作罢,上得渔船去,与船夫说道,“老人家,不知柳红与你说过没有,我们是要出海,而非就在周遭闲游,您若是愿意为我们撑船,钱自然是少不了的,若是不愿,也可将船留与我们,亦会付与您丰厚的钱财。”
她说完,却听老人道,“说过了说过了,你们不就是要去一个荒岛上嘛,这可找对人了,这东海附近可没有我老头子不知道的岛屿,姑娘你可坐稳了,老头子要行船了。”
顾倾城点点头,在船坞里坐下。
小船在海面上渐行渐远。
午后,顾倾城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岛。
“老人家,就是那里!”她难掩激动道。
老人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岛,随口道,“哦,这里啊,两年前我还来过一次呢。”说罢,摇着船桨向着岸边靠过去。
上了岸,柳红便将约定好的钱交到老人手中,老人清点过后,便摇着船离开了。
顾倾城带着柳红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上了岛,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小屋。出乎她意料的,那间小屋不仅丝毫不显破败,隐隐还有翻修过的痕迹。
后来又有人住过吗?
顾倾城心中疑惑,却未多想,未曾进到屋内,先去了屋子左侧。
那里,是她亲手将顾怀恩葬下的地方。
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顾怀恩的墓前,一片干净,没有疯长的野草,旁边甚至还多了一块墓碑,上书:爱妻顾怀卿之墓。
字迹是如此的眼熟。
顾倾城简直不敢相信,一步步靠近,伸手去触摸那块冰凉的墓碑,心中抑制不住的生出的某种期盼。
这时,柳红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主子,这间屋子有人住……你是谁!”
顾倾城闻言,猛地扭过头去,便见到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全文完)